在鲁院学习期间,我住在604宿舍,那有两扇窗子,像两只眼睛,圆晕如潭的白雾眸子、浅黄如瀑的细密睫毛,一眨一眨地,一面凝望屋里的我,一面静静地目视远方。
白天,我拉上洁白柔软的纱帘,她的目光充满诗意;夜晚,我拉上暗条浅黄色的窗帘,她的眼神在电脑上跳跃。
圣诞平安夜,应导师艾克拜尔·米吉提之约,去赴酒宴。导师是新疆伊犁人,也把新疆的几位学员熊红久、刘永涛、卢一萍和戴江南约来,一同喝酒。导师的一言一行,体现了对故乡、对朋友的大爱情怀。艾克拜尔来京多年,如今任《中国作家》主编,作品多次获大奖,但他“树大”不忘根深,就像树叶一样,生长得越高,对根的情义越重。
艾克拜尔对家乡伊犁的感情,从他的散文中可见一斑。在《郁金香》里他写道:“伊犁春色的真正标志,是那漫山遍野怒放的郁金香……郁金香的花瓣浸透了哈萨克人的热血,尽管春风终要引来草原上百花盛开,然而哈萨克人已将初恋献给了郁金香。”在《月色下传来百灵的歌》中则是:“在我的家乡伊犁,每当夜幕降临,从家家户户落满芬芳的花园里便会传来百灵鸟不倦的鸣啭。于是,那朦胧的月色、百灵鸟的歌声,与幽幽的花馨交织在一起,令全城的人陶然入醉。”对于远在北京的艾克拜尔来讲,家乡的野花、百灵鸟、啄木鸟、伊犁河、伊犁马,甚至一棵树都是他怀想的对象。
有时幸福就像毛毛雨一样,不知不觉就淋湿了你的衣角。在这个平安夜宴席上,我巧遇了两位故乡人,《中国作家》副主编肖立军和理论版编辑朱竞。2007年我赴北京小汤山参加中国作家笔会,与肖立军大哥见过一面,知道他的家乡在白城洮南市的黑水镇,那里盛产西瓜,闻名全国。我敬酒时和他说,《中国作家·纪实版》是不是得宣传一下咱黑水的西瓜啊,他笑了。一说黑水西瓜,乡情顿时像凿开的沙瓤一样甘甜爽口。
朱竞大姐,高个儿,人漂亮。我们是一个县的,都生长在通榆。彼此早就知道名字,但未曾谋面。她的父亲是画家朱家安,我在电视台工作时,多次给老人拍过电视片。朱竞曾托家乡的妹妹给我从长春带来她的两本专著。没想到,就在这个圣诞平安夜,我们在北京见面了。紧紧握手,大口喝酒,有说不完的话题、叙不尽的乡情。新疆的乡情和吉林的乡情,像两条河流,一下汇合在一起,波光粼粼,把北京浓浓的夜色点亮,五彩缤纷,流光溢彩。
乡情,在京城的夜晚涓涓流淌。
我604的窗子,白天打开一扇,赴导师宴会走得急,没有关上。有些微醉的我,走在鲁院花园的小路上。一抬头,就看到我打开的窗口,有点灰蒙蒙的色彩,今晚她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安静。我手扶雪松,仰望了好一阵,才上了楼,我要把窗子亲手关好,把寒意挡在外面。我知道,所有的乡情,已经通过这个窗口,满满地涌进了我的604,我要尽情地独享这平安夜的第二道乡情大宴。
关了窗子,轻轻拉上乳白色的纱帘、浅黄的窗帘,它们半开半掩宛如新娘般羞涩。今晚,我沿着透明的心岸、过滤纯净的思维,让我的故乡在宁静和暗香中行走。
手机不断有短信发来,都是来自故乡的一条条深情的祝福,有泪落在手机屏幕上,温热融化了我心底的夜色。
QQ不断有留言记录,祝贺我圣诞快乐。那些一跳一跳的小头像,类似儿时的木偶杂耍,我的心绪就是牵坠他们的红丝线。
电话铃声不断响起,熟悉的声音,仿佛家乡河西带腥草味的风,吹皱了我思乡的波纹。
人生有这样的4个月,梦境一样度过。从八里庄到文学馆路,我经受思想的洗礼、心灵的滋润和文学的考证。我的两扇窗子,也如故乡的两只眼睛,不停地扫描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她有母亲温柔的期待,也有父亲透骨的锋利。
累了,她提醒我早点儿歇息;文字构建受阻,她帮我添砖加瓦;黑暗里有了龌龊的思维,她警告我,目光如窗外冷峻如剑的枝桠;懈怠了,她的目光如风卷秋叶,劈头盖脸扑向我。想家时,她的目光是温情的,如一轮满月,把乡情絮语洒在我忧思的脸庞。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我站在窗前,伴随对故乡的思念,仰望鲁迅的雕塑,思索鲁迅的精神,一篇篇文字,在目光审视下完成。
手翻一部朋友推荐的书,龙应台的《目送》。这一篇篇对生命和亲情的叙说,常让我想起我的故乡、我的亲人。亲情的温暖和力量,使我的文字有了体温,有了血肉和灵魂。
又想起导师艾克拜尔,新疆伊犁河的优秀儿子。面对故乡,他的血液总是澎湃的,如伊犁草原万马奔腾,有着大包容、大深刻的美,又如连绵起伏的帕米尔高原,有男人天高地阔的神韵和胸襟。
透过窗口,我看到了我宁静的村庄,它告诉我只有心怀质朴和善意,根系故乡和沃土,才能脚步不乱,从容跨越。
这两扇窗子,包含着鲁院对我们的呵护和深情、教育和期待。
有一天,当我们回到自己的故乡,身后这双眼睛也会跟随而去,凝视我们的背影,目送我们的走向和姿态,关注我们的生活和创作,透视我们的人生和命运。
这两扇窗子——身在鲁院时,她属于我故乡的眼睛;离别后,她又是鲁院的眼睛。
在故乡,多少年后,我蓦然回首,还能看到你“604”,北斗星一样闪烁,深情注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