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楼记》是乔叶的非虚构小说,2011年《人民文学》曾分两次发表。作为与许多新闻报道、图片影像有很大区别的纪实性作品,乔叶以亲历者的身份讲述了姐姐一家所面临的拆迁:在知道要拆迁之前,各家各户争先恐后地盖楼——盖楼意味着被拆迁时分的赔偿金会更多。当然,下有对策,上又有新政。不服从拆迁、扰乱拆迁秩序者,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属都将受到牵连。可是,马上离婚的夫妻不能再有连带责任了吧?兄弟如果登报脱离亲属关系呢?“拆迁”在乔叶笔下不是静态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标本,而是动态的,各方都像是坐在跷跷板上,你来我往地进行利益的博弈,用书中频繁出现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拆迁”是这个时代“人际政治”的风眼。在写《拆楼记》的过程中,乔叶说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意识到什么是人。《拆楼记》里每个人都处于紧张的关系之中,拆迁世界由被拆迁户、拆迁的官员、记者、公务员、上访者等各种利益相互缠绕的人群共同构成。小说采用了大量的注释和引用,将各种新闻、报道、歌曲、谚语引述过来,同构了这个时代纷繁复杂的“拆迁”语境。
《拆楼记》中的公务员既陌生又熟悉,他们有“像狐狸一样的精明,间谍一样的戒心”,他们会“以情动人”,也会“以权压人”;他们怕上级主管,也怕外地记者。在作品中,正是地方官员“怕曝光”的心理,才使姐姐的女儿在拆迁人员进屋后用暗地摄像的方式取得了资料,交给记者,进而对拆迁人员进行要挟,获得了6万块钱的拆楼费用。
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拆楼记》使读者看到,拆迁事件中的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各有立场。他们为什么要多盖房,为什么坚持不拆楼?6万块钱,这是一个农民多少年的劳动所得?拆迁办为什么愿意大量支出宣传费?《拆楼记》中每个坚持到最后的村民都是最能算计、锱铢必较的人,是希望自己利益不被侵害的人,也是试图使个人利益最大化的人。算账在文字中也许是无趣的,但算账恰恰也最有说服力,那明明白白的算账正是明明白白的利益。
《拆楼记》中有各种各样的“钉子户”,或有作战到底、以死相拼的决心,或是因亲戚中有人可以依靠。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抵抗,也面临各种各样的命运。《拆楼记》中更有那些从未在阳光中出现过的早期拆迁者们:低保户因害怕失去低保而顺从,无权无势者胆小怕事,希望早一点息事宁人。小换想赶快拆走,因为“上头还说了,要是不拆,俺家的低保也会停,俺们是一类标准,一月一百六……唉,能吃上个公家饭老不容易,是不是?”
拆迁中有人会算账,有人不会,有人总算错账。对“公家饭”的珍惜使小换毫不贪恋抵得过无数年低保费之和的赔偿金,她在意的是安全感和归属感,这种算账方式让人目瞪口呆。与小换类似,某个钉子户谈的最后一个条件是:“我拆下的旧窗,你们得给我买走!”如此的“不会算账”让如临大敌的拆迁者们深觉可笑,这甚至成为拆迁办工作组中流传的“段子”。或许,在他们的理解中,这些人因为穷会在乎钱,为钱会不要命。可是,还有另一种事实:“他们害怕失去安稳,害怕没有归属感,也害怕被针对,害怕被收拾,害怕被整治,甚至害怕被尊重遗忘,哪怕这尊重只是最表层的最敷衍的尊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强悍的光脚人。一般的光脚人,哪有那么强悍呢?更多的光脚人是弱的,他们看见穿鞋的人,怎么敢伸出自己的脚?”在无数“光脚”的人们的价值观里,在这个时代,只有吃亏、只有妥协、只有怯懦才会保平安,所以,他们只能对另一种账目视而不见。
《拆楼记》让我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拆迁户:会算账的、不会算账的,以及聚光灯下的“钉子户”和那些因恐惧而“早搬迁”的人。正如李敬泽对此书的评价:“看到灯光之下和灯光之外,看到前台和后台,看到白天和夜晚,看到那些拆迁和被拆迁的人们,他们真实的、赤裸裸的动机、利益和情感,不是对着记者、对着麦克风所说的,而是他们正在做的。《拆楼记》由此成为庞大社会戏剧的一个脚注,一种边缘的思想和争辩”。因为眷顾那些不会算账者们的所思所想,《拆楼记》写出了这个时代最隐密的、被我们习焉不察的精神气质。
不得不提到《拆楼记》中的作家形象,这里的“我”比乔叶以往任何小说中的叙述人都更为本真、不矫饰,“我”与姐姐共同合谋,斤斤计较,出谋划策,既参与其中又出于其外,用尽各种关系使姐姐多拿到6万块钱。因为放弃了“我”作为作家形象的塑造,拆迁世界变得更为暧昧、矛盾、机关重重,也许眼前这些事实并不是读者想要看到的那个“拆迁”事件,但它无疑更接近现实的真相。
乔叶在非虚构写作中将“我”放进去的尝试令人赞赏,但也会使人诟病。这个在《读者》杂志拥有诸多大众读者的作家有可能因《拆楼记》而冒犯她的许多“粉丝”,但她的写作也会因这种冒犯而发生重要的、具有转折意义的蜕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