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楼记》创作初衷是因为看见。其实一直都在看见,但一直觉得自己写不了。有一次,我跟朋友说自己没能力写这个,朋友当即就说:“很多时候,勇气就是能力。”我顿悟,明白自己是潜意识深处在知难而退。直到2010年受到《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风潮的引领——这是又一初衷,恰巧又近距离地遭遇了姐姐的拆迁事件,我近乎强迫地让自己把目光集中在这个事件之上,在克服了心理障碍和写作障碍之后,就有了它。
作品发表之后,有朋友觉得事件本身不够扎眼、不够典型,问我:“关于拆迁的事有那么多流血的、自焚的、火爆的,你怎么不好好写写那些?是不是怕不好发表?”我没有想到发表问题。我没有那么有远见,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胆小。我之所以写了这样一个事件,是因为我无可选择:我碰上的就是这样的事件,我必须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和心灵。
写完之后我才明白,我写的是怎样的一个样本——是的,它不是最扎眼的拆迁事件,但是,它是最常态的拆迁事件。没错,我们的国家是个热气腾腾的大工地,在这里,拆迁事件如此之多,多到媒体已经目不暇接,必须得流血自焚才能吸引他们的视线,可那些有资格上报纸、电视和网络的火爆事件,它们的数量,比起我写的张庄事件来说,总还是微小的。在拆迁事件的整体格局中,火爆事件再多,也不过是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张庄这样的:磨磨唧唧、腻腻歪歪、吭吭哧哧、进进退退,拆的和被拆的都在泥地里较着劲儿,摸爬滚打……没有媒体去关注他们,他们自己也沉默着。我写的,就是这沉默的大多数。
在写作时,我没有想过文体问题,只是觉得这么写是我的最好选择。《人民文学》在发表时,把它定为“非虚构小说”,我想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它的小说化。在写作的时候,我选择了用小说化的技巧来优化我想传达出的那种真实感,使我想传达出的真实感能够以一种更集中、更有趣也更富有细节和温度的方式来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能够看到在这样的事件中——这样很容易把具体的人心和人性遮蔽的事件中——活生生的人心和人性。总之,就是想用小说这个利刃插进事件的骨缝中,在尽力解剖巨牛的同时,也使得整个叙述效果更为趋真。《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上这样推荐:“小说”而“非虚构”,大概会让人糊涂,但有时糊涂是难得的,不顾体裁的樊篱,探索贴近和表现生活的新路径,这才是要紧。——对于《拆楼记》,相比于一般意义上的报告文学或者纪实作品定位,我更喜欢“非虚构小说”这样的称呼。
其实,这个我们听起来很新的称谓其一点儿都不新了,在美国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学传统。它暧昧不明,但它最吸引我的魅力也正在于它的暧昧不明。小说难道就必须是纯虚构?其他文体难道就必须不虚构?文学样式之间就必得楚河汉界、水火不容?自从因为“非虚构小说”被质疑后,我就很喜欢吃那道叫“素鸡”的菜,它是用豆腐皮做的,却有鸡肉的口感和味道。我边吃边疑惑:人们很乐意接受“素鸡”这样的菜,为什么却不愿接受“非虚构小说”这样的词呢?
我常常觉得,文学本身并没有牢笼,画地为牢的人多了,也便有了牢笼。
有记者问:作家一般都深藏在作品幕后,虚虚实实,让人真伪难辨。面对真相,暴露真实的自我,往往令人难耐或者难堪。《拆楼记》作为非虚构,一定是自我暴露最多的作品,选择把自己全盘托出,是不是需要克服很多心理障碍?
我答:你这种判断,我不敢认同。一个真正的作家,在生活中或许虚虚实实真伪难辨,但是在他的作品中,往往是最赤裸的。每一个字都在讲述他自己,无论是哪种文体,什么故事。所谓的虚构和非虚构,不能用简单的对应关系来画线:虚构就是全假,非虚构就是全真。做这种对应很容易,但也很粗暴。作为非虚构标记的作品,《拆楼记》以“我”为叙述角度,但是,请不要把作品里的“我”和作品背后的我画上对应线。在《拆楼记》中,“我”最明确的叙述身份就是一个乡村之根还没有死的逃离者,一个农妇的妹妹。我暴露的,只是这个层面的自我。
这个叙述角度,当初寻找的时候有一定的障碍,找到感觉之后,就很自如了。当然,此处的“我”是卑微的,但这正是我的必然选择。我有我的道理:只有站到低处向上看的时候,层次才会最丰富。如果是一个正气浩荡、高高在上的写作者去面对这样的事会怎样?我想,他除了那种最通常的义正词严之外,恐怕也表达不出别的什么。而我最想避开的,就是众所周知的公共话语,说出我的“这一个”。
在创作过程中,我有意克制着自己的道德立场,那种所谓的道德立场,不是冷眼旁观,就是高高在上。我做不到,也站不稳,不仅因为我的乡村之根还没有死,也不仅因为我是一个农妇的妹妹,更重要的是:我一向从心底里厌恶和拒绝那种冷眼旁观和高高在上。我对自己说:那就和他们混在一起吧,尽管混在一起让我很不舒服,也不可能舒服,但我只能把自己投身到他们中间,投身到他们的泥流里,然后再去说别的。我尽量客观地裸露我所看到的事实,还有事实中的我自己,其他的就交由读者。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立场吗?
作品发表后,很是挨了一些骂,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我知道有很多人习惯站在各种阵营里说话:“底层代言人”说“我”太理解官员,一些官员说“我”和“刁民”混在一起,知识分子说“我”对亲人的态度太残酷,更可恨的是“我”为了私利如此折腾,没有去谋求公共利益,反而成了“公义”的破坏者……好吧,他们都有理。我跟朋友开玩笑,说自己像一只蝙蝠,在禽和兽之间飞来飞去,可以说既是禽也是兽,也可以说既非禽也非兽。
当然,也有很多人给了我温暖的肯定和褒扬,比如有一位叫“一池云锦”的网友就说:无序,划界不清,有漏洞的法度之外的混乱,宏大理想的照耀下,小心翼翼的活法。百姓的难、百姓的牺牲、百姓的软弱、百姓自身的探照,浩大的中国式一刀切,仓皇的人心……她的话不是很有逻辑,但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种明白最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