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回忆与追寻

□杜孟淮

我们每个人都有几缕魂魄,袅袅游移、似幻似真,有人舍真逐妄,也有人尽其一生,追寻那个云水深处的真我——王斌的《六六年》,就是这样的一本小说。

首先,小说的叙事者即是主人公,他没有名字,更像我们每一个人。故事由一个现实生活的意外拉开序幕,主人公开门见山地描述了回忆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它(回忆)固执地追逐着我,让我一次次地无可逃遁地被它所‘劫持’。”接着,主人公明确地说明了自己愿意被劫持的原因:现实的精神困境。然后,故事由倒叙手法从现在回到了1966年,整个画面的布局是一片青葱的绿草地之外包裹着诡谲恐怖的血色“文革”。

柏克森对人类的回忆作出了这样的阐述:回忆不等于过去,而是现在与过去的一个交集,它是一个从没有在现实里存在过的空间,里面填塞了所有过去与现在的刹那。当你回忆时,你跳脱了现实的模式,进入了一个虚拟的空间,里面过去与现实并存。它是一个虚拟的过去,这个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

《六六年》里的回忆,就是这样的一个虚拟世界。

故事主人公所处的当下,是物质繁荣、精神枯萎的现代社会,恋人之间没有信任,爱情如同游戏,人心封闭在自我利益里,所有的价值观都已混浊。这些彷徨不安定的现代元素,迫使主人公产生了逃离的欲望。像魔镜般的,一张旧照片让婷婷从秋影的身后出现,这样戏剧性的安排其实也颇具象征意义。婷婷是秋影的母亲,婷婷所代表的是爱情的原型,是人心渴望的真爱。秋影所代表的是由真爱这个原型所演绎出的一个现代版本。

主人公在得知现实生活中的恋人的母亲竟是自己少年时的恋慕对象后,陷入了极为深沉的震撼与回忆,开始讲述自己的少年往事。他的讲述,真实得让人不得不怀疑,当年那个“小若若”仍然存活着,他依然活在主人公的心里,而且是一个人一生最终的依归:那个天真、纯洁的声音。接着,故事跳离现实,引领读者进入主人公的少年时代——1966年。所有的往事从头延展开来。

少年主人公名叫“若若”,小若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像小鹿般奔跑在自然的原野上,打知了、削甘蔗、打弹弓,在小女孩面前逞强,脸红……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情节的转折,都让读者看到那个纯真的1966年,这个1966年,是透过小若若的眼睛而变得纯净无瑕的。作者一再运用技巧提醒读者,这是一个成年人对少年往事的再现,小若若的眼睛也是主人公的眼睛,作者透过意识流的描写方式,让过去与现在并存。这样的写作方式表达了一个事实:主人公即便在世俗生活中摸爬滚打数十载后,内心深处依然有着当时少年的情怀与纯净的心灵。

作者忠实记录了小若若和婷婷之间那份“少男少女总是诗”的懵懂情愫。若若和陆小波之间的友情,与外婆之间的亲情,与卖汤圆夫妇、大哥哥们之间的关怀之情,这些心灵滋润的精神源泉,如春雨般绵延开来,丰富了若若的童年。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在枪炮血腥里开启了一连串的高潮:少年若若对既有社会制度的反叛、红卫兵批斗地主老夫妇、杨老师之死、红卫兵抄家以及若若的母亲被游街示众、若若与姐姐沦落街头、陆大鸣的殉情等等悲剧。

在这里必须一再提及的是叙事者的观点——一个双重视线,即小若若和主人公。更明白地说,是主人公心里的那个小若若在对往事做一个重新审视。即便往事本身没有改变,在小若若的眼里,他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面。因此,即便是1966年,即便是残酷与血腥,读者感受到的却是一股贯穿其中的暖流,是人性的关怀、爱、善良、同情、无私与对理想、爱情的忠贞。也正因如此,1966年发生了什么已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对1966年的回忆,其实是主人公内在真我的反射。回忆不是过去,回忆是现在与过去的一个交集,集合了现在、过去的分分秒秒。它是一个虚拟的空间,既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这样一个纯粹的精神空间仿佛一道强光,照亮了昏暗的意识,反映了主人公现实世界的情感匮乏、价值错乱与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在所有情感的水泽里,婷婷给予若若的,应该是最深的一潭湖水。他们赠予对方的欢喜和感动,牵动着主人公一生的情线丝缕。这样深刻的震撼屡屡在日后让主人公从现实飞翔到往昔。婷婷的存在,是主人公一生情爱的原点,不断地滋润着主人公心里的小若若,灌溉着那片心灵深处的绿草地。婷婷颈上的红领巾,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意义。红色,一向是血的符号,是生命的颜色,也是爱情的颜色,而在小说里,它又自然地流淌成“文革”的牺牲。这里的红牵连着婷婷,是小若若对婷婷最后的一瞥,在主人公回忆的世界里,红色将“文革”与爱情织染成一匹与生命大化俱为不朽的锦帛,成为主人公一生的精彩。

《六六年》叙事清新、文字活泼、语言功底深厚,成功塑造了许多戏剧性的情节,让所有的角色都栩栩如生。然而,这部小说最珍贵的是它指向的精神空间,读者经由作者的文字魅力,遨游在回忆的天空中,经由回忆把意义制造出来。在回忆里,爱、善良、理想,这些生命最终的价值涌现,永恒被定格,让精神找到了支撑点,也让心灵感受到了终极安顿。

就这个层面而言,回忆是一种反思、一种自我救赎、一种追寻。

正如主人公在小说最后的结语:“一滴冰冷的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悄然滑落,心中突然涌荡起一股巨大的感动。残阳如血。”他的感动来自于内心短暂地脱离世俗,在回忆里经历了心灵最深刻的洗涤,在精神上重新与宇宙能量接轨,生命之流冲破层层世俗的诱惑和阻碍,沛然向他涌现。

2012-07-16 □杜孟淮 1 1 文艺报 content22273.html 1 回忆与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