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不熟悉张光年这个名字,可是你不能不知道《黄河大合唱》,你听过这部体现民族魂魄的作品,你就会知道词作者光未然。光未然是张光年先生写作诗文常用的笔名。
我在天津一中读书时,音乐课唱过两首歌,一首是《黄水谣》,一首是《五月的鲜花》,从此记住了词作者光未然。后来参加中学生合唱团,排练《黄河大合唱》,更是牢牢记住了词曲作者:光未然、冼星海。
年轻时进入报刊界,多年编辑文学稿件,知道文学界的张光年,却不知道张光年即光未然,有次翻阅名家辞典,这才知道,文学评论家张光年,即是著名诗人光未然。可是不曾想到,我“右派”问题改正后调入《新观察》杂志,此时中国作家协会主要领导人,正是这位仰慕已久的光未然。
尽管那时作为普通编辑,跟张光年先生接触不多,但是关于他的为人处事,特别是他对新时期文学的推进,对中青年作家的扶持培养,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和当时几位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成了新时期文学事业的标志性人物,许多优秀作品的出现,都倾注着他们的心血。那时的中国作家协会,如同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作家,如今有些作家谈论新时期文坛,无不对张光年那代领导人充满敬意。
那时中国作家协会刚恢复,行政建制还未被准确定位,各报刊社中层部门都叫组,主编戈扬有意让我担任组长,她找我谈话时我说:“我一个白丁,这怎么行呢?”后来主编再找我时,明确地说:“我跟光年请示了,光年说,不是党员该用照样用。”就这样,我被任命为《新观察》杂志时事杂文组组长。
这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给我的第一直接感觉是,张光年在任用干部方面比较务实。
还有一件跟我有关的事,也是发生在张光年主政时。作家白桦的电影《太阳与人》放映后,在社会上引起不同反响,对白桦有种种不实传言。出于澄清事实的目的,我建议请白桦写篇文章,刊登在《新观察》杂志上,当时恰好主编戈扬不在北京,副主编杨犁和编辑部负责人张凤珠,同意我的建议并指派我跟白桦约稿。
白桦文章《春天对我如此厚爱》,1981年在《新观察》杂志第14期刊出,未曾想跟电影一样引起轩然大波。
一天傍晚,主编戈扬匆忙跑到我家告诉我,在一个刚刚结束的会议上,胡乔木给冯牧和她写了张便条,批评《新观察》发表白桦文章,戈扬征求我的意见,看如何处理这件事。这是由我惹的“祸”,以为会追究我的责任,起码得写篇检讨文字吧。我表面镇定,心里却不安,为此曾向艾青、秦兆阳等前辈作家讨教。
令我未想到和感动的是,杨犁和张凤珠做了说明,责任则完全由中国作协揽了去。张光年让中国作协秘书长杨子敏,化名冯明(奉命谐音)写了篇文章《也谈春天的“厚爱”》,委婉地批评了白桦的文章,发表在1981年第17期《新观察》上,这件事才算暂时平息。
从这件事可以清楚地看出,以张光年为首的中国作协领导层,在处理突发“政治事件”上,特别是在保护下属上,远比过去更有谋略和智慧。
我真正接触张光年,应该是在1991年那次的西北之行。当年中国作协组织作家访问西北,中国作协创作联络部的朋友们邀我参加,与一行作家造访河西走廊。跟我们同行的就有张光年夫妇。光年是我们这一行人中级别最高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却毫无一点架子,大家对他连称谓都是直呼其名,最多加上“同志”,或者叫“张老”以示尊重,没有一人称呼他职务,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
这时的张光年在我们眼中,就是一位老作家老同志,彼此间相处得非常融洽。
当时我们一行十多人中,够级别坐软卧的有好几位,软卧票却只有3张,除光年夫妇外,还剩一张软卧票,几个人互相推让,谁也不肯去坐。除了朋友间的友爱,还怕跟光年一起拘谨,最后只好留给后到的江西省作协主席陈世旭。
后来听陈世旭讲,跟光年相处得非常好,一路上有说有笑,根本没有隔辈之感。
我们从兰州启程,乘坐一辆面包车,开始向敦煌进发。在茫茫戈壁滩,荒凉障目,车声塞耳,时光显得漫长。为了排遣寂寞,大家互相取笑,笑声充满车厢。光年显然被笑声感染,他也跟着开怀大笑。这时的张光年,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位普通长者。当时参观莫高窟有规定,重要的窟考虑保护,严格按照级别开放,只允许张光年一人参观。光年就跟接待方说:“跟我来的都是作家,来趟敦煌不容易,请你们破个例,让他们跟我一起看吧。”我们这次的敦煌之行,沾光年的光参观了多个窟,当然,多数人也就是看看而已,其中收获最大的,当属青年作家徐小斌,她有个酝酿多年的故事,在敦煌突然找到叙述环境,回来后写成小说《敦煌遗梦》。
这次的西北之行,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无年龄之别,无职位之分,彼此说笑逗闹起绰号,是一次很快乐的笔会。光年对我们这些晚辈,有所了解有了感情,从西北返回北京不久,光年请他的秘书吴桂凤,特意给我送来他的字幅,内容是他的诗《鸣沙山》。诗曰:“莫嫌沙粒小/聚沙可成山/莫笑沙不语/长啸如雷喧//沙峦八十里/护此月牙泉/涉沙腿脚软/小坐叹奇观”,这既是老诗人的感受,也是我们经历的情景,我感到特别的温暖和亲切,这使我对光年的为人,有了进一步的具体了解。
我把这件墨宝镶框,悬挂在我家客厅里,现在有时睹字思人,那次西北之行的情景,就会油然再现眼前,仿佛光年并未远去。
其后,光年又赠《惜春文谈》《光未然脱险记》《向阳日记》和歌词选等新书给我。可见这位老诗人老领导,多么看重西北之行的友谊。
比这更让我感动的是,那年夏天在北戴河创作之家,遇到先来避暑的光年,他在二楼阳台上看到我,笑着脱口叫了声我的绰号,让我上楼去他房间坐坐。亲自给我倒了杯水,而后就忙不迭询问我的近况和家人情况,作协是否安排了我的工作等等。当我如实把安排意向告诉他,他推心置腹地为我出主意,没有丝毫的芥蒂和保留。这使我隐约地觉得,尽管光年从政多年,处于文坛领导地位,但是气质依然是个诗人。
作为学者、文学评论家的张光年,生前有多种学术和评论著作,然而真正让他享誉华人世界的,还是他和冼星海共同创作的那部《黄河大合唱》。那年去延安开会回来路过壶口,面对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那铺天盖地的磅礴气势,让我们一行人简直看呆了。这些平日善于言辞的作家、诗人,一时却找不出表达心声的方式,个个表情严肃地凝视着河面,仿佛是在向这条伟大河流致敬。
突然,一位诗人冒出一句:“啊,朋友! 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 出现在亚洲的原野;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伟大而又坚强!”顿时启开众人心灵闸门,大家激动地唱起来:“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歌声汇入滚滚浪涛,流向天边奔向远方。
在黄河之滨唱《黄河大合唱》,其情其景令我们热血沸腾,如同依偎着母亲的怀抱,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自然而然从心底生起,不禁想到黄河的歌者——冼星海、光未然。在决定国家存亡的关头,他们以饱满的革命激情,创作出这部大合唱,鼓舞全民族奋起抗日,他们不愧为黄河之子。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黄河千年百代地流淌,《黄河大合唱》就永远传唱。音乐家冼星海,诗人光未然,这两个耀眼的名字,将会长久活在黄河的魂魄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