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解放军即将迎来85周岁的生日,这支经风历雨的军队已经稳步迈入成熟行列,但在它影响之下的中国军旅文学却依然年轻——这是我的感觉。
这种年轻在于,始终缺少将逼真的战争现实与独立的文学思维相统一的创作环境,始终未能在根本上寻找到一条自由之路,能从生命的极致体验通往艺术的高度升华。
现实军事题材文学作品写作的难点之一在于,失去了战争所带来的惨烈与悲壮,在和平年代的大背景下,如何从长期模式化、类型化的框架中挣脱出来,以全新的形式实现对高度统一的正规化部队建设的深度审视、对平凡甚至平淡的军旅生活的灵性描摹、对潜藏于小人物内心的英雄主义的浩然宣扬、对屈就于非战争状态下的典型人物形象的细腻刻画。
事实上,年轻一代的军旅作家们已经在进行各种探索,力求从精神本质入手,精准触碰到战争最细微的神经单元。其中,荒诞意识的崛起及荒诞手法的运用正是不可忽视的一环。
在西方,“荒诞”起源于戏剧。二战后,人们发现,人类生存的社会以及人的存在本身都是充满荒诞的,因而用艺术形式加以表现,获得了超越琐碎表象的经典效果。而军事文学恰恰是最适合引入这一理念的,因为战争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存在,它以和平为许诺,以武力为保障,陷入战争状态的人不得不经历理性与非理性的挣扎、在有意义与无意义的追问中坚定信念,一切附加于其上的口号与宣言都无法掩盖其矛盾与撕裂的内伤。让我们看看这种荒诞意识是如何在中国当代军旅作家笔下凸显的。
一种是内向性的,以超越现实层面的心理描摹凸显人物内心深处的荒诞感,打造出不可言说、意味深长的内部世界。
王棵的短篇小说《潮伤》(发表于《芒种》2009年第3期)描写了一个总是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的守礁战士,他不停地问医生:“我得病了吗?”医生则不断地安慰他,用种种方式加以启发、劝导,终于,在两人长期的相互影响中,医生也开始怀疑自己有精神问题。我们所认为是标准的东西,其本身都具有不确定性,那么价值与意义的评判将何去何从?作家以荒诞性的矛盾关系含蓄地表达出对世界的怀疑与忧虑。
卢一萍在短篇小说《孤哨》(发表于《西南军事文学》2010年第2期)中以日记形式记录了一位独自驻守高原边防哨卡的战士的心迹。战士从最初的冷静、从容渐渐过渡到孤独、忧郁,之后是挣扎、抓狂甚至绝望,一系列的心理过程并不只是简单地呈现,而是时时跳跃出对自身与环境所产生的虚幻感。战士总是在问自己:“我还活着吗?”“这是夜了,可我是在哪儿呢?”小说对六号哨卡撤销与恢复的问题纠缠不休,这也是对人物生存环境的一种逼真描摹——立足于此的依据是存在还是取消,无人能肯定。同时作品大量地描写梦境、描写战士在雪地里把连队每个人都堆成了一个雪人,既加重了文字的孤独感,更增强了作品的荒诞气场。
除了正面写军人履行职责过程中的心理变化,还有侧面表现军人情感与性的。例如李辉的短篇小说《亚当的苹果》(发表于《西南军事文学》2012年第1期),描写一位军嫂千里迢迢赶赴高原与丈夫会面,丈夫却难以在生理上释放自己,两人在悄然的努力中重新打量对方。小说不断提到“苹果”、“兽”等既有宗教内涵又富于象征意义的名词,代指高原军人禁锢于心的种种情结。小说的荒诞意识与青藏高原的特殊氛围融为一体,获得含蓄而自然的审美效应。
荒诞意识的表现还有一种是外向性的,即具体现实环境与人物精神世界严酷对立,在两者的错位关系中产生经久不衰的荒诞感。
裴指海的短篇小说《亡灵的歌唱》(发表于《西南军事文学》2010年第1期)讲述了一起乡村集体造假的“见义勇为英雄事迹”。放假回家的军校学员“我”纯净、阳光,有着积极参与社会事务的热情与追求真理的执著,几乎是理想化的精神个体。而环境呢?原本与自然最贴近的乡村,在“我”看来却是真与假、善与恶完全扭曲、颠倒的,处处扼杀性灵与生机,陈旧与残酷的陋习在封闭的时空中因袭与传承,毫无通融的余地。人与环境的严重脱节造成了精神坐标的缺失,相互依存的两者之间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沟通与否的问题了,而是揭示出一个隐藏至深的悖论:何为好坏?何为善恶?“我”与其说是死于意外事故,不如说是在一场无法评判的精神角力中选择了自我隐遁。
更具典型意义的是王凯的“沙漠系列”军旅小说,沙漠意象的介入使军旅环境的质感加强,也便于构筑对应关系:沙漠以其艰苦卓绝、荒无人烟的特征,成为与生命力相对立的一种自然景象而存在;但由于责任与使命的要求,军人必须驻扎于此,以鲜活的生命、强大的精神与充沛的情感去抵御沙漠的吞噬。两者之间既对抗又相互依存的关系反映到文学中,经过艺术化的夸张变形,很容易造就观念上的荒诞感。
最后值得一提的还有语言形式上的荒诞性。如朱旻鸢的中篇小说《坝上行》(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09年第9期)用一种表面戏谑的语言风格讲述了一个班的战士参加打靶演习的过程,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无论正面与否,作者均采用漫画手法,以达到“去英雄化”的表现目的;但形式的“谐”不能掩盖内容的“庄”,错位表达的结果是改变了传统军旅小说的平铺直叙与正面歌颂,奇异地获得了更多层面的人物塑造与更深刻的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