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42年到公元前1021年间,已无从查考何人铸了一尊青铜,只知这尊青铜刻有“何”姓,称为“何尊”。何尊高38.8厘米,口径28.8厘米,重14.6公斤,考证是西周初年的器物。它的价值不仅在历史的久远,而且在其内底刻有铭文,铭文12行,122字。大意书写了铸尊何由——前1038年,周成王对武王进行祭祀,并于宗室训告中讲到何的先父追随周文王,文王受天之大命统治天下,武王灭商后告祭于天。并重赏何氏。可见何尊之铸在于纪念。但我关注到它的价值还不在距今约3000年的文字对于家族历史的记载,而是3000年前的这122个字中,有这样一句:“余其宅兹中国”。“余其宅兹中国”中的“中国”,历史学家的解释多指政权的中央之国。而依我浅见,我以为这正是“中国”一词的最初由来。
何尊铭文中的一句或可也是“中国”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中国”之“中”,在我以为,更多地来源于地理概念,或者干脆来源于天文,登封观星台是一有力的见证。现存的登封观星台,位于郑州西南81公里处的登封市告成镇,登封观星台,其实包含周公测景台、观星台、周公庙3部分。周公测景台建于唐开元年间的723年,观星台则建于元至元年间的1276年,周公庙为后人纪念而建。《周礼》中的“地中”是一地理的释义。当然今天我们与“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影”的年代已相距遥远,但无数次站在周公测景台前,感念于心的仍是《隋书·天文志》跃动的一句话“昔者周公测影于阳城”,站在登封告成这一古阳城遗址之上,回味这句自历史深处迸出的话,有壮怀在胸,可与天宇共鸣。
范仲淹《和人游嵩山十二题》之《中峰》的感慨,“嵩高最高处,逸客偶登临,回看日月影,正得天地心。念此非常游,千载一披襟。”千载披襟,何其壮丽!“地中”说,在14世纪之后由于所依据的“地平”观念的解体而不再提,但“地中”说留下来的均衡、规则、有序的美学观念,“中国”之“中”延伸而来的天人合一、中正仁和的道德法则却留传下来,经久不衰,直至成为我们文化的血统,在每一个个体身上得到体现与传承。这可能就是周公测景台大门影壁上的四个大字的意义:“千古中传”。“中”字承前启后、续旧拓新,是空间地理概念,同时,又接续了一个大时间的概念。
观星台只是其中的一个。仅登封一地,仅建筑一项,还有初祖庵、少林寺常住院、少林寺塔林、少室阙、会善寺、嵩岳寺塔、嵩阳书院、启母阙、中岳庙、太室阙等,上述所列“8处11项”虽散落于历史的不同时段,却共同坐落于登封一地,这里人文与自然交融,建筑与历史呼应,信仰与科技并举。由于历史的悠久、战乱的频仍,今天我们已很难在一个不大的文化区域中见到儒、道、释三教并存的人文景观,而同时又有礼制之建的并置共存,我想只有登封一地。
中原精神在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中得到了极其直观而鲜明的体现。“天地之中”项目申遗补充文件中写道,“关于‘天地之中’的认知首先不是一种宗教信仰,而是一种古代的对于人类生存最基本环境——天与地的真相和规律的科学探索过程和结论”。对于自然界的最原初最真实的认知,源于人类对于宇宙外物的一种探求的理想,正是这种理想,化解了宗教之间可以想见的纷争,化解了朝代更叠时不可回避的破坏,化解了不同文化之间必然存在的差异,从而形成自己特有的儒、道、释思想的并存共生。三教建筑各各分布坐落,是三种文化思想脉络和谐相处于一地的最好见证。登封“天地之中”的“场所精神”,其内核不仅是“天人合一,中正仁和”,中原之地的儒道互补、兼容并蓄,难道不是在一个大时间段落中由这些具体的历史建筑群所体现的精神?
拿在手中的这部长篇报告文学《历史走动的声音》(赵富海著),正是力图揭开中国之“中”的历史内涵与精神本源的文化追踪之作。它的文化含量与历史分量也是难以计量的,而且必将在未来的社会发展中显出文化书写的深层价值。作者赵富海长年生活于郑州,他近年的“老郑州”系列已出3部,勘探功夫了得。赵富海年近70高龄,以一系列探讨与记录文化的作品,完成了一个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作家向文化学者的华丽转身。他追踪事件,采访大家,研究历史,实地勘探,并将个人的文化情怀倾注于文。数次我们一起探讨中原中国,他热烈而赤诚的样子令我感动于心,他说,“你知道你曾有句话打动过我吗?”面对我的茫然,他认真地重复着这句话:“历史的耐心”!
诚然,历史是有耐心的。一千年、两千年的建筑群落,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朝代所能完成的,但是历史完成了。事关一千年两千年乃至三千年的文化论证,也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团队能够完成的,然而历史将它完成了。完成它的天时地利像是天地已安排好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益于中原文化中的“中正仁和”,得益于这样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历史耐心地等待着山川水土,等待着人文风物,等待着前来探索求证它的核心的那些人,那些将文化注入血脉而又将血脉回注文化的一代代的人。他们披星戴月、不计得失,这些历史中人,在历史的追述中,创造着更大的历史。当你以“生命”的眼光去看待历史时,历史就不是一个个散在的存在,而就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以这样的心情去对待历史时,历史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这也是一个“天地之中”的群落,这个群落,是一个个的人,一个个人的灵魂,一个个人组成的民族的文化精神,这个群落,一直在文化中坚韧地存在,并推动着历史的前行。
中华文化之所以至今生生不息,正因有历代生生不息的薪火相传者,赵富海无疑是他们中的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