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表达》,午夜,一册满满的事物、情绪与词语。它们在持续的阅读过程里,一一落入了我对习习文字的期待之中。
我是喜欢读这样的文字的。它自然、清澈、随性。《表达》中,事物随处存在,它既在低处,又在高处。《木器厂》中的事物是处在低处的,它们与人的生存紧密相连,在生存的时间处所里,它们显得低而阔大,如水漫开,浸入每一个木器厂内的工人。场院、木头、推刨、榫卯、老虎爪子、羊角锤、射钉枪……它们在文字里自然而有力地一一呈现着,这些事物推动了习习的叙述,也显示了习习对待事物的态度——事物的呈现尖利而明亮,同时又带有时间的悲凉。事物在这里,当它们与人紧密结合时,它们是处于低处的,而木匠则是事物的另一化身,此时的他处于高处,带动着这些事物的走向:使用,成器,生活。而当木匠脱离木器之时,这些木器与工具则返回到了高处:“夜晚,宁静安谧,窗外挂满星星,但总能听到父亲深深的叹息。父亲打制的家具在夜半发出叭叭的炸裂声,开裂的地方正是他精心对接粘合木纹的地方。事物变化那样迅速,老人们做梦都有想不到的新事物一样赶着一样出现着”,只有这时,事物是强大的,它疏离了原先的主人,成为独自的存在,成为时间的见证。尤其是往昔的事物,被时间托举,作为新事物的对应面存在着,让新的更新、旧的更旧,而人在这之中则成了一个迷惘物,居于低处,对新的旧的都感到了无所适从,其实,说穿了,是此时的老去的人对自身的无所适从。阅读《木器厂》,总是会有这种深深的文字的感应,因为习习的文字对接了我对事物的经验。
也正是这种对事物的态度,使得习习的文字来得洁净而谦卑,在《静物》《周围》《村子》等篇章里,充分显示出了文字对待周遭事物的忠诚度,叙述既随性又克制,没有凌驾于事物之上的飞扬跋扈,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伪的抒写,而是忠诚地面对事物,面对自身情绪。这样的文字既有事物的悲凉,又有自身的热度。下面这样的段落,真的是令人不能忽视:“栗子成熟的季节,家家忙着打栗子、收栗子。小席的爱人外出打工,一百多棵栗树,一堆一堆栗子,小席一次装两筐,换着往前背,背一筐,往前走一截,放下这筐,再去换另一筐。筐比小席的身体大。一次,小席爱人从远处回来,远远地看见小席,小席正这样压弯身子挪着筐子,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这样的文字,如此客观、冷静,但又充满了人间热度。由此想到文字的抵达,在一定的语境中,越是质朴的文字,越能抵达描述对象。我们以往的许多散文,那些所谓的“文采”,满目堆砌的词藻,那些供教课书分解用的散文,只不过是一件华而不实的衣裳,衣袂飘飘,却毫无生气。因此像习习这样的质朴文字,准确而本质,同时也深藏着真实的感动力量。于散文的写作来说,这种质朴的风格显得尤为珍贵。
我一直在想,西北因地广人稀,文字可以极度铺张,可以极度张扬。但西北也造就了像习习这样的作家,文字干净,克制,忠于事物,忠于地域,忠于叙述。与此同时,习习在处理这些事物的过程中,把时间设置成了感性的处所,借它所酝酿出的情绪,在面对客观事物时,用来指认自身的温度。也因此,习习文字中的事物,内藏了丰富的人生及生活的际遇元素。在我深夜的阅读中,从《木器厂》直读到《静物》《周围》《村子》等篇章,对这些文字,有着由衷的喜欢。它不仅仅是对应了我的阅读喜好,更重要的是让我读到了习习文字中事物与叙述的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