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萌生过去鲁院学习的想法,因为诸事杂乱,未能成行。后来,时间的指针移到2003年,去鲁院学习的愿望将成为事实,我却有些犹豫,因为不再年轻。我认为去鲁院学习的最佳年龄是20余岁,初出茅庐,跃跃欲试,天大地大不如野心大,很好。挨到40多岁,再去鲁院似乎晚了些。
很多事都是这样,有力气的时候没资格,够资格了没力气。但40余岁不算晚,力气还足。我心里一时出现的犹豫,其实是时间引发的一点感叹,所以鲁院当然要去,这是一种宿命、文学的方向和人生的方向,不去是愚蠢的。青蛙说天只有井口大,早就看惯了。我不是井底的青蛙,很愿意去北京的鲁院交朋友。
那年我在昆明的日子焦头烂额。儿子读高二,我每天下午开车接他回家,晚上在书房写一会儿小说,跑去他的房间,把趴在桌上睡着的儿子揪起来,催促他继续做作业。可我返身离开,他干脆躺到床上去,呼呼大睡。
好了,现在,去北京,去鲁院。我有一个堂皇逃避的借口,可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3月初,我飞到了北京。
二
那年恰逢“非典”,我去报到的时候是3月初,很快北京城里风声日紧,我无视满城的生死议论,守在鲁院哪里也不去,关起宿舍的门,每天写小说。写和再写本身,已足够让我幸福。
忽一日,发现鲁院彻底封门,该走的都走了,剩下我和十几个同学,留在宿舍楼里独自快活。
从前在故乡昆明,我整天瞎操心,现在知道,昆明离了我,单位离了我,家里离了我,各方面更好。我从前在故乡昆明,其实很多余,佛说人因偶然的因缘来到世界,不要以为自己很重要,真对。
于是就埋头写作,写和再写,读书,读和再读。
留在鲁院的同班朋友中,有一个女人跟我最熟,她叫王曼。她原来在昆明工作,爱好文学。她到《滇池》投稿,接受过我的谆谆教导,算作者也算学生,后来三转两不转,从部队医院的护士,变成军艺学生,再变成成都军区的文学杂志编辑,又变成了我的鲁院同班同学。是她进步快还是我在退步?记得我来北京鲁院前,接到她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将成为我在鲁院的同学,一下子让我既惊讶又略感丧气。我说你倒是胆子大啊,敢做我的同学?
当然是玩笑,很高兴她成为我的同学,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快事,何况还是一个美人,何况她进步神速,发了很多小说还出了几本长篇。鲁院还有别的新朋友,比如刁斗,名气大得很。比如董立勃,他的小说《白豆》,我印象极深。比如傅小红,《钟山》杂志名编,早有耳闻,《钟山》是我最喜欢的杂志之一,苏童做编辑时,我就投稿,可惜小说没发成,发到《花城》去了。现在跟傅小红女士成为同学,实在荣幸。再就是程绍武,《人民文学》的编辑,不得了,上《人民文学》是天大的事。还有方文,《中国作家》编辑,多大的牌子,人又很好相处。还有王雁翎,《天涯》的编辑。《天涯》这本杂志,我经常买来看。我在《天涯》发过两篇稿,很遗憾没能写得更好,现在赶紧写,要真正写好,写不好不敢出手,出不了手就白来北京的鲁院一场了。
还有更多,2003年的那个班叫主编班,全中国的文学编辑来了大半,都是好朋友,会编能写,一个个艺高人胆大。比如刘俊,手上长了很长的毛,大侠一样吓死人。据说吃过晚饭7点钟就睡觉,凌晨3点起床,提笔就写,哗哗写到天亮,一篇小说就完了,谁见过这种奇才?
三
来鲁院上课,开始就不在乎,什么岁数了,还听人讲课?后来才明白世界之大。见过或没见过不一样,上课或不上课不一样。上课讲的不全是文学,是杂学,历史、哲学、军事、外交、气象,司马南都来讲课,课程安排真有想象力。上课都是漫谈式,大师讲课,重要的不是知识,是思想启发,某种态度的引导。
有几个班上的朋友很特殊,印象深刻。比如杨晓敏,把小小说搞得风生水起,小麻雀养成了老鹰,翅膀一扇黑压压一大片,财大气粗,请人吃饭上一大堆茅台。另一个就是张懿翎,能干的编辑,霸气十足又热心肠,上课听不下去就举手反对,外出玩耍,张罗起事情来得心应手,毫不费力,抽点空随便写写就是长篇。
还有施晓宇,最早对网络敏感。刘杨,重庆的火辣,妖媚聪明又文雅还是书法家。郭文斌当时不出声,不知道在搞什么,但他不吃肉并且反对浪费食粮,让我感到神秘。我和他一起去天津玩,他执意去南开大学看看,让我肃然起敬。分手几年后,郭文斌写小说终成气候,获鲁奖什么就不说了,只说他到处讲孔子,我就无比感动。
王童务必提到,重要人物,非常特殊。他有健身教练的身材,超级热情,隔天就抱一个纸箱来鲁院,里面装的都是能吃有用的东西,见同学就送。他是小说家、《北京文学》的重要编辑、电影专家,家里收藏了无比多的碟片,每天带来,在鲁院放给大家看。他的摄影技术不消说,相机的镜头很长,他咔嚓咔嚓地拍照片,煞有介事。
鲁顺民是个书虫,开口就是某某作家和学者的大名,如数家珍,读书之多让我惭愧。人说山西好地方,那个地方我还没去过。中国史书上,山西写过一笔又一笔,黑糊糊一片都是墨迹。对比一下才发现,我的故乡昆明,跟中国其他所有地方都不一样,那是中国文化的静土,天下乱哄哄,昆明或云南,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它最没有传统,又可以说另有传统。
所以来北京很好,来鲁院很好,结识遍天下的朋友很好。走在北京的街上,很奇怪就会从国家的角度想问题。在昆明我长到40多岁,无数遍想过中国,其实很空洞。来到北京,中国才变得具体和明确。
四
熬到6月底,“非典”不见结束,鲁院宣布完全休课。剩在宿舍楼里的我们十几个人,也全部回家,等待复课通知。
一年的时间现在想来很短,当时足够长。陕西的杨莹同学,报纸编辑,写小资的文章,温情脉脉,在北京也有人请去喝茶。其他同学每天有人找上门,轮番轰炸地请去大吃。
王曼玲在军艺上过学,北京城里熟人也多,饭卡几乎是新的。只有我,饭卡戳满了洞,天天在食堂吃饭,吃完了上楼,关门写小说。文学对我是一个结,死结。世上总有一些人,爱做某些事超过一切,成为死结,累而无憾,我就是其中之一。
40多万字的小说,1个长篇6个中篇,都是在鲁院的宿舍里写成,都发了,写作本身就快乐,感谢鲁院。
还要感谢离别前的那个夜晚。
40多岁的人一大堆,因为学业结束,约了去街上一家餐馆吃饭。天黑了,喝了酒,吃着吃着,有人提议唱歌,一人唱,两人唱,全部人一起唱。又不是在自己家,街上的餐馆还有别的顾客,不管不顾的,开口就唱。唱得歌声回旋,感情深厚,唱得餐馆老板惊奇地跑过来问,然后老板自己也激动,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跟着一起唱。忽然我们中有人哭起来。餐馆里只剩我们一帮同班的朋友,街上夜色深沉,冬天的风刮得呜呜响,我们还在唱,有人还在哭。记得是施晓宇先哭,一个人哭两个人哭三个人哭……
10年前的往事,2003年12月北京的冬天啊,十里堡鲁院老地方门口的餐馆啊,一帮天南海北原来互不相识的朋友,四十好几的人了,搂着肩膀,摇来晃去唱着歌,一边唱一边哭,流下了真诚的眼泪,那一幕后来无数次在我的梦中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