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院

老哈河的悲泣

□张 伟

过去的30多年,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变革。回望来路,这一点我们会看得更清楚。刚刚获得内蒙古自治区第十届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的中篇小说《女儿行》,讲述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老哈河岸边几个女孩子的故事。那时候,中国刚刚从“文革”的噩梦中醒来,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远远地,已经听到了早春的跫跫足音,然冰雪将融未融,春雷声似有若无。“春风不度玉门关”,在荒僻而贫瘠的老哈河村,风沙弥漫,荒草连天,贫穷煎熬着,愚昧咬噬着,村民们暗无天日地苦挨着灰暗的人生。二丫、春燕、玉兰、凤霞,四个就读于农村学校的初中女生,苦苦挣扎在贫困线上,踽踽穿行于精神荒漠。懵懵懂懂中,她们在苦境中奋争,意欲挣脱羁绊,走出老哈河,走向未知的新生活。

正如颁奖词所说:“《女儿行》里,少女们的梦想在贫穷中如同被冷雨打湿的翅膀,难以飞翔,但她们不曾消沉,更不曾被生活压垮。她们寻着心底的信念,勇敢地迎着生活往前走,就像她们身边的老哈河,不舍昼夜地向着大山之外奔流。小说构思别致,意境深邃,叙事如同怀旧散文,文笔细腻,娓娓道来而又自然天成,等到有了结局,就此戛然而止,一种隐隐的忧伤破空而来。这是一曲青春的挽歌,更是一首生命的礼赞。”张雅琴以扎实、细致而饱满的笔触,富有生活质感的画面,还原、活化了那个历史节点的苦难岁月,写出了一种残酷的真实,写出了几个少女悲凉的命运,也写活了她们倔强而不屈的灵魂。小说通过切肤的真实感受,让读者体验到了作者心灵的疼痛,毫无疑问,有扯不断的感情在里面,用鲁迅的话说,是把自己“烧”在里面的。第一人称的运用,更强化了这一点。

作者从梦境起笔,中途惊醒的梦。梦见“我”(二丫)和客死他乡、结局很惨的春燕在一起慌乱地奔跑。冰封的河面,满地碎石,曲里拐弯的巷子,不见踪影的春燕,那画面、那情节、那心境,象征寓意分明,投射着“我”心里的结、心头的痛。然后,梦境引出回忆,小说在极其日常、琐屑的生活中展开,作者纯然运用白描手法,精准而精练,生动而传神,让细细碎碎的日子堆叠起来,贯穿起来,倾诉着卑微、屈辱,述说着抗争、努力。

天地不仁,造化弄人。凤霞母亲早逝,父亲腿瘸,弟弟痴呆,她单薄的身体、瘦削的双肩过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学校要求住校,她放心不下那病弱的父子,给他们备下烧火用的引柴和牛粪。不料意外引起失火,父子三人被活活烧死。作者不吝笔墨,详尽地描写了那悲惨的情境,第一次引爆了读者的情感。读《女儿行》,我总是想起鲁迅《故乡》的萧索。是的,是有一些相像。春燕家饭桌上饭菜的描写,二丫家赌牌场面的描写,都透着寒气,隐着心酸,很见功力。

压抑、无聊的农妇们,农闲时聚在树下,张家长李家短地闲唠。当有男人走过,她们主动出击,以言语挑逗,进而粗俗地、七手八脚地去扯男人的裤子,以此打发贫穷和劳苦,释放郁积的“力比多”。我注意到,张雅琴在这里使用的称谓是“母亲们”,没有讥讽、责怨,而是理解、同情,悲悯情怀跃然纸上。

在那个传统家族里,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备受歧视。“我”妈就是如此。“我”爹赌牌、酗酒,好吃懒做。动辄呵斥“我”,不让“我”念书。“用手指甲使劲抠着脚后跟”,是他的习惯动作。

正值青春期,少男少女们懵懵懂懂的性意识在觉醒。玉兰接到了马小军的纸条,后来又接到马小军从部队写来的信。青年男女正常的交往,却被班主任视为“不自重”。老师竟然可以私拆学生的信件,并当众羞辱学生,害得玉兰没法念下去了。家人也不理解,斥之丢人现眼,棒打鸳鸯,最后被迫嫁给养蜂的四川人。豆蔻年华,花季少年,本是人生最美的时段,却如“淤泥里的鱼”,焦土上的禾苗,活得很是不堪。再次印证了萧红的那句话,那句无异于谶语的话,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在农村,有“嫂子和小姑子是天敌”之说,春燕的嫂子很蛮横,吵闹着逼春燕辍学回家干活。凭着音乐天赋,春燕本可以考进乌兰牧骑,走上一条顺风顺水的路。可文凯害得她怀了孕,闹得沸沸扬扬。她明明是受害者,不仅得不到同情,还受到歧视和谴责。先是被爹打断了腿,后离家出走,惨死天津。

和张雅琴谈这篇小说的创作,她遗憾人物性格还欠火候。我则不以为然。她们本是弱势群体,无力抗衡顽固的社会,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作品已然写出生存环境的威压和成人世界的欺凌,在强大和弱小的反差对比中,再现了她们的悲剧命运。“肉体的痛苦是一回事……悲剧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很多正是来源于令人极为感动的忍受痛苦的崇高态度。”(布拉德雷语)那个年代,闭塞的农村里的女孩,心地善良纯洁,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她们之间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在刺骨的风寒中彼此温暖着,这就够了。硬塞给她们一些她们所不可能具备的性格内涵,作过度叙述,反倒失真了。

作者不失分寸地写出了她们的奋争,流淌着缱绻的诗意。“春燕悄悄地爬起身,看着窗外,说:今晚的星星真多、真亮啊!可不是吗。我也爬起来,和春燕一起悄悄地开始找自己的星星,给玉兰和凤霞也找了。”这段找星星的描写,就是诗性的笔墨。正是有梦想的年龄,小说多次反反复复地表达,一定要走出去,离开老哈河。这是最打动人心的地方。文学是要给人温暖、给人信心的。

我特别欣赏这一段文字:“老哈河啊,你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很多年后,当我艰难而顽强地生活在别人的城市时,老哈河竟成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我夜以继日地想念它,想回去,尽管它仍然死寂和贫穷。”这种矛盾心理来自人物,也来自作者,是真实的,更是美好的。

有人说,现在的许多作家已经不会描写景物了。张雅琴写景很见筋骨,语言灵动而富有诗意,让人迷恋。老哈河贯穿始终,哗哗流淌于全篇,像淡淡的背景音乐,伴随着读者的阅读,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女儿行》,这个“行”,非谓“行走”也,“歌行”之谓也。古代诗歌之一体,“歌”与“行”名异而实同,“行”本为乐曲。可见,凸显抒情性是张雅琴的创作自觉。她的景物描写笔墨俭省却极传神,贴合人物心理、故事情境。马小军从部队给玉兰写信来了,这时的老哈河呈现欢快的节奏,明媚的景致。而玉兰让爹骂“丢人现眼”,夜风断断续续地传送着玉兰的哭声。老哈河的夜被她哭得昏昏沉沉,连月亮都不愿露面了。春燕被查出怀孕时,“夜色如浓稠的墨,深沉难化,一切都那么压抑”。结尾一段,已上卫校的二丫,得知春燕的死讯,心如刀割。“那个黄昏,我孤独地顺着马路走。城里女孩子七彩飘飘的裙裾在我身边如溪如流,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飘过,和路边的花香混在一起”。鲜艳的颜色,快乐的笑声,沁人的花香,视觉、听觉、嗅觉全部调动起来,以乐景写哀,更具张力,更见沉痛,催人泪下。

明代学人叶子奇在《草木子》里指出,“谚云: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却于所不见也。”一些“70后”作家,恣意挥洒才情,小说写得风生水起,煞是好看,然而终究掩不住生活积累方面的贫弱。现实经验的匮乏以及由此导致的想象力的缺失,构成了他们的软肋。张雅琴则不然,她深深扎根于厚实的生活土壤,提取淬炼后,加以合理的想象和耐心的打磨,便有接地气的文字汩汩而出。老哈河,将成为张雅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我们期待着。

2013-11-08 □张 伟 1 1 文艺报 content12290.html 1 老哈河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