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飞的小说,令人激赏的地方首先是其朴素而闪烁的语言,海飞的小说语言多是扑素的白描,只三言两语,人物往往便会立马凸现在纸上。说到小说语言,朴素不容易,朴素而精到就更不容易。记得早几年有一期《青年文学》,海飞是封面人物,哪一期记不大清了,那一期海飞的两篇小说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小说的篇名分别是《菊花刀》和《棺材梅》,题目内敛着腾腾杀气,而随着阅读,明显感觉到这腾腾杀气一刀一刀直刺现实生活的膈腠,凌迟着那让人无奈的生活,小说如此,海飞的名字亦让人恐慌,想一想,天空上悬着一个黑沉沉的海是什么效果?而真正见到海飞是在富春江上,大家在船上谈文学,是夜里,江面一片漆黑,两岸点点灯火,已不是乘船夜游的季节了,甲板上的风很冷。再一次,是在西湖边上,荷花已经开谢,桂花则刚刚开起。
海飞的小说像是特别适合改编电影电视剧,读他的小说就像是行走于闾里巷尾之间,又像是打开了一个魔法的故事口袋,故事、人物、场景会从口袋里源源不断地飞出来,东西很多,交织着,纠缠着,很浓稠。读这样浓稠的小说你一定要把心情和速度稍稍放慢一些,否则会忽略一些东西。我以为好的中篇小说应该具有这种“浓稠”的品质,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把自己的分析一点一点介入进去,把浓稠一点一点化开。海飞的中篇小说共有的特点就是“交织”与“浓稠”,海飞极善于把当代底层人们的生活和情感,事件和人物交织在一起而呈现给读者,海飞的小说状态也一如当下生活的纷乱和纠结不清。小说能把当下的生活表现到如此,也体现了作者“国手置棋,置者明白,观者迷离”的写作功夫。说到海飞的小说,新时期以来的底层文学大多以农村生活为背景。而海飞却是城市底层生活的关注者。有一句话是这样总评海飞的小说集《像老子一样生活》——“在这部小说中,我们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而我把这句话稍做改变,则应该是:“在海飞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代的影子。”这其实是解读海飞小说的最好钥匙。海飞是一位有悲悯情怀在现实生活中匍匐前进的作家。就小说而言,评论家张艳梅说过,“思想价值并不意味着就是现实批判,更重要的是关注人的存在疑问,探究人类的存在困境,打开被遮蔽的历史,洞穿伪装过的生活,从人性的深渊领悟到神谕,从破碎的感性升华出理性,体恤世界的孤独与生命的荒凉,珍视美好的情感和爱的家园。成长的、心灵的、精神的、命运的、灵魂的、历史与现实的、伦理与文化的、都市与乡村的,每一种追问都纠缠在生活的镜像之中,关键是如何切近问题的核心,以何种立场把这一切呈现出来。”海飞是以何种方式和立场?海飞的小说的一大特点是他自己从来都不站出来说话,而是把真实而混乱的生活展示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说,在这里,“去说”不如说是“去想”。海飞的小说善于促人分析和想象。
海飞的小说似乎有一种磁力,能把读者三言两语吸住。如他的小说《像老子一样生活》,其中有这样一段,只不多几句话,人物关系与人物性格便一下子跃然纸上:“国芬不再理婆婆,婆婆得了老年痴呆,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又很糊涂,经常把弄堂里隔壁邻居晒着的衣服收回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自己的箱子,为了这事,邻居没少跟国芬说过,她们不好意思发作,只好说:真当麻烦,真当麻烦。国芬没有理婆婆,婆婆又轻声说:国芬,你是不是要去勾引男人啦?国芬望着门口的雨,找了一把伞,重又走到门口,才对脸上挂着坏笑的婆婆说,老子就是要去勾引男人,你有什么办法吗?婆婆一下子就愣住了,她很响地叹了一口气。国芬笑了,她撑起伞走进雨里。”海飞小说的叙述方法有十分强的蒙太奇效果,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地摇过来,中间几乎没有叙述者的交代和评点。让人感觉是在看画面,而不是在听一个人讲述故事。画面之外,人物的性格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会特别立体地呈现出来。再如《我爱北京天安门》中的屠向前,人物性格只通过几个小细节便一下子立体起来。海飞的小说,铺叙往往不多,但节奏来得都相当麻利,节奏可以用“麻利”二字来说吗?在海飞的小说里可以这么说,海飞小说的语言是手脚麻利,利落而朴素。人物与场景均如电影镜头,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在海飞的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往往层次十分丰富,人物内心的景深很深。《我爱北京天安门》中的屠向前,表面看粗鲁暴燥,而内心却十分细屑。如把这个人物的性格层面一层层地剥离,我们将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我想一个演员如演这位屠向前,小说的描写会给他最好的表演启示。在海飞的小说中,人物的出场收场,或一个人物怎么展开他的活动,都十分利落精彩。这与海飞的叙述功底分不开。海飞的小说语言是朴素为底,而往往又间以精彩的诗般的语言为之增加亮度,如“灯光把雨的样子,照耀的更加像雨”。又如《像老子一样生活》中的那个卖鱼的桥桥,“因为整天的杀鱼卖鱼,身上弥漫着鱼腥味,人仿佛就是一条直立行走的大鱼”。这个名叫桥桥的人物给读者留下只因几句话的描写就十分深刻的印象。说到小说中的叙述语言,朴素的语言如果一直朴素下去往往会让语调发灰而缺少应有的亮度,而海飞的小说语言往往会适时地用一两句聚然一亮的句子让其亮快起来,如这样的句子:“国芬知道,婆婆过去有一个老情人,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婆婆把那张照片藏得好好的,有一次被国芬看到了,那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在发黄的照片里露出淡黄的笑容。”
在中国众多的小说家中,海飞无疑是擅长写中篇的高手之一。如果跳过写作技巧不谈,海飞的小说始终隐含着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抨击。时至今日,当现实生活与理想的矛盾无法再让作家构筑起精神的乌托邦,作家用什么来承载他们的社会理想?在海飞的笔下,很少出现那种远离争斗、亲情温馨、平和清淡的画面。从某种程度上说,海飞对当下现实生活的关注始终聚焦在两个关于人的内在悖论:一是道德伦理与政治伦理的抗争与吸涉;二是理性意识与疯癫体验的剥离和整合。海飞小说的深度就在于,当一种集体性的非理性意识主宰着人的行为时,合法性的社会秩序和扭曲的精神状态之间会出现何种程度的尴尬?抽象的意识形态与具体的个体行为,权力与民主之间会是怎样的关系,虚伪的同一性,抑或真实的矛盾律?或许,这就是海飞小说中试图展开的真正含义。那么,如何使这种吸涉、剥离与整合在文本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艺术呈现?怎样才能使故事情节的戏剧化因素和现实性因素融会出超越性的精神跨度?海飞的很多小说,尽管因为强度叙述和个体话语笼罩使得小说文本在人性的动态式发展上往往不够,而由于当代中国处于剧烈的转型期,经济、社会以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的价值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旧的价值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而新的价值观念又没有形成,于是置身其中的人们便难免感到尴尬与无所适从。海飞小说的好处,就在于具体而微地揭示出了这一精神困境。
海飞的小说不是“过去式”,也不是“未来式”,海飞的小说属于当下,好比是一把刀,总是能够锋利地切入到当下的社会生活中,一下一下地凌迟着我们周边那些纷乱而令人无奈的丑恶和丑恶的无奈。海飞的小说又是悲悯的,读他的小说总好像让人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叹息。
且听那一声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