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90岁,不说话已经很久了。
坐在她身边时,她依旧会凝视着我,再无当初如无助孩童般的号啕与抽泣。静静侧卧的她,仿佛置身沉默的怀抱。我看向她,内心沉静,仿佛回望一段段过往,一束束光亮。将她毫无知觉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摸着,帮她把几缕散垂的头发整理到耳后,虽明知徒劳却反反复复地试图将她额头的深深皱纹一一抚平。可不多一会,她就会闭上眼睛,然后,泪水流出来。而我,则会默默地用纸巾帮她擦拭干净。
春节在家的10多天,除去睡觉,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厨房。上午10点半到12点,下午4点半到6点的固定时间,我都会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洗菜、择菜、烧菜。从前,我总把土豆丝切成粗粗的条,而这次,我能把它们一刀一刀地变成纤细喜人的模样。现在想来,厨房之于我,颇似禅房,它能让我在浓郁烟火气息中学会沉静与自在,并一点点弄清那些被无心漠视、被故意冷落、被渐渐忘却的生活中的情境与枝节。
不止一次思索故乡的意义是什么,离家多年,小镇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有些街道不再熟悉,有些风俗已然忘记,有些邻家长辈也一一逝去。有天,我站在曾经厮守过两年半时间的中学教室里,寒风从没有窗框的窗口吹进来,墙上的纸呼啦作响,乱七八糟的文字与图案涂满前后两块黑板,此时门外匆匆走过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待他走远,我才蓦地想起,他就是当年我们的那个俊朗倜傥的政治老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转弯处,我意识到,可能故乡于我,只是一种怀念,对过去岁月的怀念,我与它一起,已经深深嵌在每一张发黄的照片里,如今宽阔的街道、新式的建筑,以及一张张年轻陌生的面孔,与我没有那么深切的联系了。故乡,是我在夏日夜空下,在院子里听风过后,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时,那么美妙的感受。也是我坐在台阶上,对身边的小黑狗讲话,指着漫天星辰对它说哪一颗最亮,哪一颗最近,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它,以及哪一颗上面有我最爱的人。
这些年,内心经历了许多,一些成长,一些转型,一些伤害,一些关于好与坏、黑与白、常与变的更多义的理解。曾有一段黑暗的旅程,令我在内心的纠结与抗争中张皇无措,眼见自己被挤压成一个干硬、扭曲的核。孤独、封闭,远离亲近的人。想来也奇怪,明知生命中谁更重要,却偏偏那么容易忽略掉身边最亲近的人。如今回头看,发现我们被太多东西所束缚,时常活在别人为我们营造的幻梦中,从而离一个踏实、诚恳、本真的自己越来越远。范仲淹在《剔银灯》中说:“人世都无百岁,少痴,老成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的确,人生在世,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所以,我才会对自己越来越苛刻,对外在的世界,反而变得宽容,努力在对虚荣、自负与自以为是的躲闪中永怀一份天真。
一路走来,会遇到不少人,若有缘,则同行一段,有些,甚至会陪伴许久。但更多的人会突然从生命中消失,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带着彼此残留的一份爱。世上或许再无一份爱,能比亲人之间的爱更坚固浓烈了吧。父母与子女,有血缘的维系;丈夫与妻子,有婚姻的维系,而那些没有天然或契约保障下产生出的炽热的爱,又该如何去维系?我们常说顺其自然,是否多有一份无奈在其中?
世间的万般情感,如果它足够纯粹、明净、温暖,都值得欣赏与理解。我慢慢懂得,爱其实是一种能力。对个体而言,爱要经历三个阶段,起初是矜持下的蠢动,羞涩中的狂热,会大哭大笑大吵大闹,却又不谙其内蕴,似乎仅仅凭借一颗努力给予美好的心就能征服他人与世界。接着是在逐渐扩展爱的边界中不断体悟,明了一些从未懂得的道理,学会如何在感情依旧丰沛的时期更好地去爱他人,我想,这是最令人愉悦的阶段吧。等到了最后,已经见到了太多的人,付出了许多的爱,明晰了爱的真谛,姑且不论是对还是错,还有了强大的爱别人的能力,只可惜再也没有那么多美好的感情,同时懂得了如何远离爱所带来的陷阱与旋涡。这份充满爱的心,像极了时光流逝中的一朵紫藤花,从起初的鲜嫩到最终的枯萎。在爱的能力之中,有三种很重要,那就是疼、体恤与倾诉。爱,让人心疼,不管是爱着还是失去。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不爱了,而是从此两者再无关联,对方再也不会令自己的心有一丁点的疼。因为疼,所以努力去体恤他人的心,因为足够体恤,所以一点点的爱就可以使得繁星璀璨、繁花绽开。如果两者彼此体恤,就不会因为不能有效倾诉而隔膜,当然,彼此充满安全感的倾诉同样可以加深彼此的体谅。
关于爱,我慢慢懂得了一些,却始终不懂经过强大理性参与下选择的爱,与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之下选择的爱,哪种更像是爱本应有的样子?将爱具体到家人之爱,哪种更像是亲情?将爱具体到男女之爱,哪种更像是爱情?将爱具体到朋友之爱,哪种更像是友情?还是这根本就没有答案,所以我们经常会说“一般吧,还行吧,还可以,马马虎虎,挺好的。”诸如此类的话语。
当我长久地坐在奶奶身边,凝视着她,陪伴着她的时候;当我在厨房花费很久的时间用刀切土豆丝的时候;当我多次在不同的时间观看一朵花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爱缓缓地沁出。爱与慢是在一起的。慢让爱从容优雅,让爱浓烈醇厚,让爱得以维系至远方。多年前,我喜爱飞翔,“飞翔,飞翔,无所谓方向”,这是多么酣畅淋漓,洒脱奔放,可今日,我更愿意将自己归于大地,植根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