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代文学,我有一个看法,觉得这些年来,尖刻的、黑暗的、心狠手辣的写作太多了,很难看到一种宽大、温暖并带着希望的写作。作家们不再有信心肯定什么,似乎也没能力把一种美与善写得真实、可信——可以说,这也是20世纪以来世界文学的常态。但一个写作者,如果只看到生活的阴暗面,只挖掘人的欲望和隐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他的灵魂视野终归是残缺的。因为没有整全的历史感,不懂得以宽大的眼界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于褊狭、执拗,难有温润之心。
这令我想起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一书的开头,劝告我们要对本国的历史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钱穆所提倡的对历史要持一种“温情与敬意”的态度,也是他研究历史的一片苦心。文学写作也应如此。作家对生活既要描绘、批判,也要怀有温情和敬意,这样才能获得公正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场。可是,“偏激的虚无主义”在作家那里一直大有市场,所以,很多作家把现代生活普遍简化为欲望的场景,或者在写作中单一地描写精神的屈服感,无法写出一种让人性得以站立起来的力量,写作的路子就越走越窄,灵魂的面貌也越来越阴沉,慢慢的,文学就失去了影响人心的正面力量。
一种灵魂视野的残缺,很容易使作家沉迷于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无法在作品中出示更广阔的人生、更高远的想象。而在我看来,好的文学作品,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望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小说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惟独写不出那种可珍重的人世,因为在很多作家的视野里,人世已无多少值得珍重的事物了。他们可以把恶写得尖锐,把黑暗写得惊心动魄,把欲望写得炽热而狂放,却很难写出一颗善的、温暖的、充满力量的心灵。至少,这一类型的写作,不再受到作家们的重视。
这几年,陆续读到军旅作家水玉(王毅)的不少文字,却是与这种写作潮流相向而行的。我认识水玉有十几年了,每次见她,都能感受到她对时代的热爱,对生活那份炽热的感情。她喜欢自己的工作,欣赏身边的人,积攒那些温暖的碎片,愿意用手中的笔书写自己喜欢、敬佩的人与事。她是一个有自己精神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中,仿佛不会被文坛喧嚣所影响,独自发声,独自前行。《水玉小集》共6卷,收录了她的各类文字,读之当然不乏有芜杂、简单、过分直白的地方,但我依然能从中感受到一个作家的情怀,一个“兵者”的信念。
我认真读了其中《温暖》《兵者》两卷,它也许最能见出水玉的写作旨趣。她的小说、诗歌、散文所呈现的,说到底,就是另一种生活,一种过去在别的作家笔下不太看得到的生活——温暖、坚韧并带着希望的生活。正如她的书名所示,这种生活的底色就是“温暖”二字。无论是“出土文物似的”男中尉(《女兵班的男中尉》)、“渴望上舞台”的李小书(《爱人河》),还是有着“坚决的目光”的刘医生(《精神病人》),都不屈服于生活的惯性力量,他们总是在尽力地改变生活、影响别人,身上也一直闪烁着人性的亮光。事实上,在水玉笔下,那些军营中的生活、军营里的人,身上都有这亮光,都在以自己的温度来润泽世界。这些温暖的碎片,被水玉收集起来之后,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以前,我也想象过,这温暖的一面应该是存在的,只是觉得它太过渺茫、虚妄,相比,自己更愿意相信悲观与绝望的力量,似乎它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水玉用自己的写作向我们证明,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还有另一种温暖而柔韧的力量存在。
对于这种生活和这种人,我愿意选择相信。相信让我释然,相信也让我重新获得一种肯定的力量。水玉为何能在自己的文字里歌咏,我想,也是因为有了这种相信,进而才去肯定那些人性中闪烁的亮光。尽管她写的很多都是平常的情,平常的事,可没有发现的眼睛,平常的情与事下面所隐藏的光辉就永远不会照耀出来。水玉看重这些常情、常事,甚至在这些人、情、事面前,她会变得异常简单,她的观察、热爱、崇敬,毫不掩饰,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就像她的诗歌,很多都是直抒胸臆的,但理解了她之后,你也会受感于她的直接——她太想说出一种真实的感受了。“让生命因痛苦而增大/让生命因成长而高尚/让生命因拥抱而常青”(《那一刻,我无法想你》),我相信,这就是水玉那一刻迫切想要表达的,因为她真实体验到了一种生命的伟大——汶川大地震中那些生命的传奇、感人的救援,似乎也不需要过多的文学装饰,记住就意味着一切。正因为水玉身上有着一个军人的爽直和情意,所以她总是站在正直、善良、温暖和希望这一边,她要为另一种生活,特别是一般人所未必知道的军旅生活立传,她要积攒下那些她见闻到的美好生活的片段,她要为这个世界写下一份浓厚的情意。
“一身新绿踏遍千山万水/流程中不可言传的气息/久久低回”(《世纪的苏醒》)。确实,《温暖》和《兵者》都是这种生命的低回,有人心的呢喃,也有高亢的歌唱,它是一个军旅作家为这个时代写下的一份人生见证,也是作者水玉怀着信念的一种表达。读她的文字,总会让人想到那些远方的人,那些坚韧的面影,并且不自觉地让人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另一种生活,在这种生活里,还有另一种人生;而有了这种生活和人生,现状是可以改变的,世界也终归是有希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