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以往的写作,我经历了“出走”与“还乡”两个阶段。出走,既是以书写的方式让自己的灵魂遥望远方,也是以书写的方式探寻与乡村、土地、农民的深层关系。向往远方,却一步三回头地打量现实,深受城市文明吸引,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不得不回到传统的乡村和土地。多少年来,我的写作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中扎根于乡土,我和故乡的人们,就在这样接受文明的挑战中将心灵向世界敞开。
然而,一晃20多年过去,一个变化不期然降临,那就是,当通过写作完成了从躯体到精神的共同出走,当生活暂时安定下来、寂静下来,我由一个业余作者成为梦寐以求的专业作家,自以为终于可以信马由缰展开思绪,却突然发现,写作的我来到了一片空气稀薄的荒原。那荒原上,有生活的安适、有时间的充足、有思想的自由,却觉得在经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的干涩,就像没有雨露滋润的干旱的土地。进城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拒绝和乡村发生关系。实际上对我而言,拒绝了关系,也就拒绝了营养,拒绝了跟社会生活的有机联系,拒绝了对变革中人们精神世界的深入了解和体悟,因为乡村是我文学的根脉,而通过作品反映当下中国农民的精神处境一直是我的文学理想。远离了大地,想象的翅膀无法借助大千世界之风的助力。5年前,我不得不做出调整,放下手里正在艰涩写作的长篇小说,走出舒适、走出安静、重返故土、重返我多年来一直逃离的乡村大地,让身心一起还乡。还乡和回乡不同,还乡是你在精神上向那个世界敞开。一些年来我经常回乡,只要在城里待着腻了烦了,就到山沟里找个人家住上几天,可那时的回乡,只为呼吸新鲜空气,寻找童年的乡村记忆,或者打捞一些民间故事,并没有在现实的层面寻求和人心的沟通。而这一次还乡,不仅仅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我将自己全部敞开。在法院的公审厅,在信访办的接待室,在乡村大地的沟沟岔岔,那来自暗夜里的生命律动一次又一次敲击心房。这是一次奇妙的生命之旅,因为我收获了来自生命深处乐观的消息,看到了身在贫瘠乡村的人们并不贫瘠的高贵的精神品质。也是这时,我再一次体会到,创新,决不是关在屋子里的奇异想象,生活自有自己的形式,汹涌的生命消息自会把你带到全新的领地。
那领地之所以全新,是因为当你以“还乡”的方式去向世界敞开,你发现你所收获的生命消息,无一不是出走与还乡的消息。也就是说,在以深入生活为主旨的“还乡”路上,我与一个个“还乡”的灵魂不期然相遇,而当我与这些“还乡”的灵魂相遇,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也不期而至: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是谁?它在让我收获了长篇小说《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的同时,打破了长此以往“乡土写作”的思维格局,使我的文学面向走向开阔和宽广,因为当你发现“出走”不仅仅是乡村人独有的精神现实,是这个世界所有人的精神现实;当你发现“还乡”并非指向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寄托所有人梦想的诗意空间,笔下的文学现场便自然而然发生了挪移。长篇小说《寻找张展》便是这挪移的开始,虽然循着一个“90后”孩子的城市生活,依然能找到生命基因中的乡村宗脉——改革开放30多年,从乡村出走的一代人和他们的后代到底经历了什么,传统的道德、情感、伦理在两代人中间有着怎样的嬗变与重组……但正因为这对乡村宗脉的寻找过程,提供了新的发现,那发现是:在人性的奥秘里,在人的情感的奥秘里,“还乡”是否蕴含着更为宽广的精神维度,当人类无法“返回到本源近旁”,当形而下向外的出走连接了形而上向内的求索,那一个个在深渊里求索的灵魂是否会在某一时刻,闪烁出有如晨曦一样的觉醒之光?那文学所惯以揭示的道德困境里,是否会有一袭超越现实、实际上却是人性中最重要的现实的自我救赎的精神高地……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把提高作品的精神高度、文化内涵、艺术价值作为追求,让目光再广大一些,再深远一些,向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向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最深处探寻,同时,直面中国当下的生存现实创造出丰富多样的中国故事中国形象、中国旋律,为世界贡献特殊的声响和色彩,展现特殊的诗情和意境。我深知,身为一个作家,无论是作品的质量还是创作的志向,都与艺术的高标准要求相差甚远。但我愿以此为动力,激励自己,“用博大的胸怀去拥抱时代,深邃的目光去观察现实,真诚的感情去体验生活”,努力写出既不辜负时代,又能经得住历史考验的好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