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网上的卫星地图放大到1厘米等于5公里时, 长白山恰似一只巨人的眼球,在中国东北的半边绿脸上突兀而出。当年岩浆流淌的痕迹,是眼球的血丝;蓝色的天池,则是瞳仁。
搓动鼠标滑轮,继续将地图放大,会看到长白山周围,一道道山脉像绿蜈蚣,一条条山沟像白蜈蚣。我在安图县城西南方向找到一条白蜈蚣,确定我和妻子的目的地就在它的一条爪子上,便坐上K1450这列绿皮火车出发了。在日照时日在中天,到那里已是次日晚上。
早先与亲戚通话,听他们频繁说到“沟里”,以这个词语指代住地,到那里一看,果然。两边是山,中间是沟,沟畔是一个屯子。头顶,则是干净无比的星空。银河高悬,从西北到东南,与这条山沟的走向一样。
亲戚们早就聚在表妹郑爱芬家里等候我俩。握手寒暄,满耳朵都是莒南口音;正冒热气的豆腐豆脑,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手艺。被领到里屋脱鞋上炕,我才意识到这里与家乡的重大区别。
火炕真够大,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二面积,烤得人周身发暖。不只东屋有,西屋也有一盘,也是同样大小。众人到炕上坐齐,妻子说:“俺来晚了,早该来看看你们的。”二妗子将头一低,汪然出涕。
沉默片刻,妻子又问:“当年来这里用了几天?”她说:“用了五天,可费事了。先是步行18里去坐汽车,再到临沂转车去兖州。在那里上火车,我背的几个干瓢都挤碎了!上了车连个座都没有,咣当到长春,再咣当到安图,我呕了不知道多少回,那个难受呀,死的心都有了。下了火车,老郑家的人赶着牛车来接俺,一出县城就往山沟里钻。雨下得刷刷的,牛车咕噜咕噜,咕噜了大半天还没到恁大舅那里。俺跟恁二舅说,这是什么地儿,怎么除了山就是沟呀?咱是哪辈子伤了天理,撇家舍业往这里跑?”
我在一边听得伤感,抬眼打量这一家人。这是妻子的二妗子,两个表弟一个表妹,还有表妹夫和表弟媳妇。三表弟在吉林北安大学任教,去南方出差,没能回沟里与我们见面。第二天,我们又见到了大舅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见到了村东山坡上的三座坟,那里埋着姥娘、大舅夫妇和二舅。至此,我才将这个大家庭的主要成员数算清楚。
上坟时已近黄昏,夕阳落在大沟西头,冷风飕飕,草木啾啾。品字形的三座坟墓,在我看来,全由苦难筑成。
这些坟,本该筑在山东省莒南县相沟乡圈子村。或许,两个舅舅至今还没入土,依然健壮地生活在那个盛产花岗石的村庄。是1960年的那场大饥荒,给这一家的苦难历程拉开了序幕。没有粮食,吃糠咽菜,许多人担心活不下去,便扶老携幼逃往东北,大舅一家也在其中。这些人被叫作“盲流”,意思是盲目流动人员。但其实他们的流动并不盲目,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找个地方活命。来到长白山下,进入一条条大沟,随便刨出一片黑土地,就能种出粮食;到山里走一走,还能捡到各种木耳、蘑菇等山货,偶尔还能挖到人参。大舅觉得东北好,衣食无虞,一再给守寡多年的母亲写信,让她也去。母亲贪恋故土,下不了决心。等到“文化大革命”闹起来,她因为是富农出身,要经常戴着高帽子挨批斗,还要天天早起与“四类分子”一起扫大街,为逃避屈辱,才让大儿子回来带她走了。与大儿子在一起,却又想念小儿子和两个闺女,就在1975年回来,想住一段时间再走。然而只住了一年,噩耗传来:大儿子给生产队打石头,因为塌方死去。老太太一路痛哭赶回去,二儿子也带着全家随后去了,因为他要担负起赡养母亲、照顾哥哥一家的重任。去后第5年,老太太还是思念闺女,又回了老家。在家住了半年,又一封电报拍来,二儿子因为车祸丧生。两个儿子,死时都不到四十。老太太回到东北,守着两个寡妇儿媳和孙子、孙女,整天以泪洗面。回老家一趟,就死一个儿子,她认为罪在自己,从此再不敢回去,最终死在这里,没能与年轻时死在圈子村的丈夫合葬。
在这个叫作福利村的屯子里逛游,遇到的人都是说临沂话。他们都是“盲流”后代,有20世纪50年代来的,有20世纪60年代来的,有20世纪70年代来的。大舅家表妹夫叫袁久胜,也是圈子村的,他父亲当年是教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便带全家到了东北。这位教师先在黑龙江伊春林场伐木,后到吉林安图投奔老乡,与我妻舅同住一条山沟,两个屯子相距3里。袁久胜高中毕业,连续参加四年高考,终于没能考上,却得了个绰号叫“秀才”。经人介绍,他与住福利村的郑爱梅成亲,才知道两家原先在圈子村住对门。二舅家表妹夫叫王世华,家是临沂河东区重沟村,他爷爷逃荒到了东北,如今已经有了第四代传人。
那个年代,往东北跑的人像蚂蚁一样络绎不绝。吃不上饭的穷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政治上受压制的人员,都把东北当作了世外桃源。先安下家的,每家都要经常接待来自老家的人,无论是否沾亲带故,因为都是天涯沦落人,便惺惺相惜,尽力帮忙,大炕上经常住得满满当当。帮他们建起房子,让他们单独居住,又有人风尘仆仆赶来,填充大炕上刚刚腾出的空间。表妹说,她那些年整天织毛衣,不知织了多少。那些光棍子,想让身上暖和,又想打扮自己,一个个买来毛线去求她,她也不好意思推辞。光棍汉在沟里干上几年,攒了点钱,就回老家找媳妇。手脖子上戴一块表,胸兜上卡几支钢笔,穿皮鞋披大氅,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因为家乡人活得艰难,姑娘们都把嫁给他们当作改变命运的契机。那时家乡流传一句话:“黑不黑,东北客(临沂话,读音为kei)。”意思是不管人长得是黑是白,只要是东北客就可以嫁。还有人唱出这样的歌谣:“大嫚大嫚你甭愁,找不着青年找老头。不管老头黑不黑,只要领你闯东北。”每有一个山东大嫚跟着“东北客”下火车,沟里就又多了一个家庭。
长白山下,安图一带,曾被清王朝奉为满族远祖降生圣地和天朝帝国龙脉根基,划为皇朝封禁地,禁止民间开拓200余年,以求“安龙脉、图兴昌”。后来因为朝鲜半岛的战乱与饥荒,大批朝鲜人到这里垦荒定居。福利村,原来就有好多朝族人。山东老乡来后,与他们同烧一山柴,共饮一沟水,农业集体化期间,还在一起干活。临沂老乡都会说几句朝鲜话,朝族人也学会了常用汉语,却都带着临沂腔。临沂人闯东北,背去了鏊子,妇女们烙出一张张像纸一样薄的煎饼,会送给朝族人品尝。她们还向朝族人学会了打黏糕,学会了制泡菜。临沂老乡一边讥笑“朝族人大裤裆”,一边喜欢起了“辣椒面子狗肉汤”。两个表妹上学时,学会了不少朝鲜族歌舞,至今能唱能跳。表妹招待我们,就拿出了朝族人做的米酒。
然而,从半个世纪以前开始,汉族人在沟里越聚越多,朝鲜族人不习惯了。他们陆续搬家,去了一些本民族的聚居地,让这条沟里只剩下说山东话的人。
后来,这里就不只听到山东话了,还有普通话,还有其他地方的方言。表弟表妹来后,因为受过正规教育,都会讲普通话,但在亲人和老乡面前依旧说家乡话,即使在沟里出生的也是如此。说其它方言的,有从云南贵州一带来的女人。30年来,世事变迁,光棍们回老家领媳妇越来越难,因为山东大嫚已经有了更高的择偶标准。无奈之下,沟里的光棍汉只好去别的地方找。大舅家的大表弟,就通过中介找了个云南媳妇,而且是傣族。这女子上过高中,吃苦耐劳,来后将小日子过得一五一十。因为身材壮,她的大姑姐夫开玩笑,说她是哈密瓜族。这个哈密瓜很有善心,又回云南领来几个哈密瓜,给沟里青年解除光棍之苦。其中一个给了小叔子,可是小叔子不会处事,他娶的哈密瓜就不像嫂子那么安分,生下两个儿子之后又和别人好上,导致家庭破裂。
说到这件事,表妹说,要是不进城,也许就不会生出这些风波。这10来年,沟里刮起了进城风,年轻人都想到城里安家。堂弟是嫌沟里收入少,一家四口进城租房子住。堂弟结交了一些社会底层的人,有人很不厚道,就拐走了他的傣族媳妇。
我和妻子在安图下火车时,二舅家二表弟郑安记接站。我们到了出站口,见他一家三口笑脸相迎。离开车站不远,母女俩却在一个小区下了车。原来,他们也早在县城买房安家,孩子在这里上学,表弟媳妇长期陪伴。郑安记开着轿车,沿着去长白山的203省道走过一段,再拐进另一条山沟,将当年父母坐牛车走过的60里路碾压一遍,只用了半个多小时。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与30年前相比,沟里的优势荡然无存。种地不赚钱,虽然家家苞米楼子装满了玉米,可是一斤才卖五六毛。要是把地转让给别人种,一亩只能收100多元租金。因为人多眼杂,山货也越来越少。他养了几年鹿,又养了几年木耳,都没有多少收入,只好到外面打工。安记表弟说,从沟里往沟外走,就是今天的大趋势,谁也挡不住的。沟里青年想找媳妇,如果不在城里买下房子,那是痴心妄想。
早在沟里安家的,则希望孩子走出去。绰号“秀才”的袁久胜,一边当村医、当村长,一边望子成龙,费尽心血。儿子在县城上中学,他隔三差五就要跑去,向老师打听情况,勉励儿子一番。儿子也争气,考上一所军医大学,毕业后到郑州一家部队医院当外科大夫。“秀才”亲眼看到儿子早上查房,身后跟了一帮人,对他唯唯诺诺。“秀才”感到无比自豪,说:“我一个在东北山沟里种地的,把儿子培养成这样,真够意思了!”后来听说儿子升了军衔,相当于副团级,他有一天在村里看见一位镇干部下来对老百姓摆架子,就瞪眼说道:“你得瑟什么?俺儿是团长,官职比你大10倍!”
二舅家表妹,孩子也都在外面,延吉两个,昆明一个。在延吉的小女儿听说我们来了,一家三口专程回家看望我们,还带来了延吉特产明太鱼片和甜梨。让我们惊讶的是,小两口颜值之高,极其罕见,而且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帅哥的祖籍,是武松的家乡山东阳谷县。外甥女用手机和我们一群人玩自拍,竟然装着我从没见过的广角镜头。
年轻人走出山沟,走到关内,近年来在整个东北成为普遍现象。今年8月底,我到中国检察官作协在黑龙江伊春市办的作家班上讲课,听当地人介绍,伊春市区在册人口为11万,实际上只有9万,有两万去了内地。我到吉林走亲戚,途经老家莒南县,一个精干的小伙子上车,与我们同在一个车厢。经交谈得知,他在北京工作,回莒南看罢老奶奶,要去敦化看望父母。他爷爷当年闯关东,在敦化的山沟里落户。他父亲目前还在那里种地、捡山货,去年与几个人花38万包下一片山,打松子卖钱,承包期7年,头一年就把本钱挣了回来。但打松子很危险,要穿着特制的“铁鞋”爬到高高的树上,一边将松塔敲落,一边折断松枝梢,让其来年发杈,结出更多的松塔。干这活经常有摔死摔伤的,一天发1000元也很难雇到人。这小伙也学父亲打松子,爬上去吓得发抖,父亲就坚决不让他干了,让他到外面打工。他就跑到北京,在一家名牌地板企业搞推销。我说:“看媒体报道,延边一带有人打松子,用氢气球把自己吊到半空,没把气球拴牢,飞到了天上,飘了上百公里才落下。”小伙子听了说:“我可不让父亲买气球,要是飞走了,到哪里找去?”
我和妻子在表妹家住了两宿,原计划第三天要去“秀才”家里看看,但是早上起来,天地皆白,延吉的小两口正发动车子,准备回城。我见雪花还在纷纷飘落,怕被堵在沟里误了回程,便决定提前离开。二表弟郑安记送我们去安图,大表弟郑安伦和大舅家的大表弟也坐车同行。他们三兄弟要去离县城不远的龙林村吊孝。那里一个姓郑的去世,次日出殡。同是圈子村的人,虽然住在不同的山沟里,彼此联系依然密切。当年大舅和另外几家的房子失火烧掉,在各条山沟里的郑家人都去帮忙,为他建了新房。今天,龙林村这位姓郑的死去,大家也从四面八方赶去,帮忙治丧,送他上路。郑安伦已经在福利村当了多年的党支部书记,可是遇到红白喜事,依然遵守着老一辈从山东带来的风俗习惯,如礼如仪。去年我岳母去世,收入并不高的他,竟然和三弟一起坐飞机回去,就为了赶上大姑出殡的时间。龙林村到了,郑安伦和堂弟在岔路口下车,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心中涌出深深的感动。
郑安记说,他早已和一位伐木场老板定好,第二天要去那里干活。我说:“这样的雪天,还能去吗?”他说:“开着四轮子(拖拉机),没事。我不去挣钱,拿什么供孩子念书?”第二天得知,他果然去了延吉北面的一条山沟,路上走了6个小时。他要在那里干上一个冬天,每日冒着零下十几度甚至几十度的严寒,在林海雪原里开拖拉机拉木头。
在这个雪天里,两位表妹则在打点行装,也准备出门。她俩都是给儿女看孩子,一个去郑州,一个去昆明,撇下两个老男人看家护院。“秀才”不只是看家,还要继续履行村医职责。不过,他们家中都装了网络,功能强大,与远方的亲人通视频,一点儿也不卡。
福利村前有一条河,河里的水千折百回,最后流入松花江,汇入黑龙江。我去的第一天早晨出去闲逛,发现河南岸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树,树干斑驳,有好几搂粗;枝杈虬劲,直刺蓝天。我被它的沧桑模样震撼,回来说起它,亲戚们讲,这是棵老榆树,有好几百岁,是福利村的一个标志。这些年,经常有原来住这里的朝族人成群结队回来,到老榆树下唱歌跳舞,哭哭笑笑。我说:“这树寄托着他们的乡愁呀。”表妹说:“也寄托我们下一代的乡愁呢。孩子们住在城里,经常说,想念沟里这棵老树。”
我们离开这里时,老榆树承接着漫天飘落的雪花,每一根树枝都是半黑半白。
坐火车回日照,途经莒南,车窗上恍然出现一双泪眼。那是二妗子的。年事已高无法回乡的她,为我们送行时老泪纵横,那副悲伤的面容让我回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