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 勘
我正穿过一片沙化的土地
雪。挥着袖子,把乌兰图嘎的标识牌
擦了又擦。秋后的花生
很多散落在沙土,并不急于离开
雪就这样在头顶和肩胛处开放
从早晨开到傍晚
我像个孩子,攥起一把沙土,也攥着雪
一大片连襟的稻田,收的很干净
就像童年不会再一次,带着我尽情玩耍
没有稻穗,只有秸秆
静静地,躺在泥泞过的地里
看着被防风林隔开的田垄
猜想这儿原先是养马的草原,还是古战场
是原始的沙漠,还是历经岁月侵蚀
成为眼前这个样子,纯属无稽
雪。究竟是有思想还是没意识
怎么我走到哪儿,它们就跟随到哪儿——
在乌兰塔拉,遇到大雪
棉衣、棉裤、棉帽……把自己武装到牙齿
乌兰塔拉的风,像片肉的机器
你说形象臃肿点,也就罢了
怎么语言也臃肿了。像一口水
来不及咽,就被冻住
开阔的牧场
逼出我们和大雪所有的体能
收留羊蹄印的冻土,没力气
再把我们新鲜的呼吸,收容在翻卷的泥塑里
一群羊,已经放弃在雪地吃草
它们挤作一团,远远瞄着我们
像看着几捆扎好的草垛,大雪中
恍恍惚惚地滚动——
深井子
我经过的线路,有两个深井子
一个是镇,一个是牧场
并没见到一口井,且不管深浅
县网里查遍了,查不到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就只好凭空臆造,造一口井
在我的诗歌里,泛起涟漪
亿万年与我没有关联
不去想海、不去想江、不去想湖
更不用揣测泡子的形成
眼前就是一块草甸子,闪电也无法劈开
镇也好,场也罢。牛羊的品种一致
泛黄的枯草一致
雪把地界抚平了
我开始羡慕牛羊。冬天,薄也行,厚也成
都藏不住它们依赖生存的食物。捂不住
它们在微弱阳光下,尽情反刍的快慰——
途 中
一列嘶叫的火车,把厚厚的积雪
朝两边拨开
插进黑土地的樟子松,因为雪,矮了不少
觉得比以往,更加敦实
尽管是相向而驰,绷紧的目光
还是没能拽住火车和松树
田野完全摊在晃眼的阳光下
比纸厚,比纸白,比纸,不仅仅多了一点
让人无法说清的韵和风雅
一种让人随地拾起一截树枝的冲动
哪怕就写一个字,让黑更黑,让白更白——
时 光
仅带一双单鞋
西北独有的黄胶泥,好似胎斑
纳在鞋底。这么久,我都不想,也不敢刮
我怕刮了,就走不回去。家里的路
会不认我
这里冷,那里冷吗?
城市和乡村的下巴,挂着同样的冰碴
很多出行或返乡的人,启动不了车
有推的、有拖的,折腾半晌
不能和风攀谈太久。不能光顾着
与陌生的时光,套近乎
抬头看天,低头走路
路怎么和时光一样啊,撵也撵不上
稍不留神,它又给了我,更长的距离
在偏脸子村,再次遇到大风
风,攥着大把大把沙子,反复在脸上磨砂
略显黝黑的一层皮,能抛出玉石的光泽
也不枉我在偏脸子村,遭此一劫
一个相对集中,相互依赖的村子
躲在三面环伺的杨树下
风鼓起腮帮,它们就缩成一团
风吹一口气,它们就叹一口气
刚刚解冻的旱地,还没来得及耕犁
我担心熟土被揭掉,露出生土层,或者
大面积恐怖的石床
——假如,风吹一口
一个简陋的村庄,朝富裕的门槛抵近一步
就情愿这个叫做偏脸子的村庄,被风,天天吹……
春天来临
我看到的春天疲惫不堪
满脸尘土。还好四月适时来临
一张浸满雨水的纸巾,扑扑面也好
海勃日戈。蒙语是肋巴的意思
我也需要一副坚韧的腰板,借一根
支撑历史的肋巴,把青草和庄稼
也就是把春天的子女,扶养长大
——我左侧的松花江,蠕动了
右侧的嫩江,也放弃了酣睡
一路被风吹着
清明是生者祭奠死者的日子
是冬和春的分界线
一路被风吹着。沿途垂柳的皮肤上
凸起一个个小疙瘩。隐约有绿色探头
春天的声音,在嗓子眼,卡得难受
在地头,我伸向乌兰扎拉嘎村支书的手
像触到爆裂的树皮。就觉得被攥紧的手
拉出生活艰辛的口子
——北方的早春,还没有彻底临盆
料峭的白毛风,把犁过的土,扬在空中
湖水被夕阳煨红
湖水被夕阳煨红
摊在巨大的鏊子上,“滋啦啦”翻卷
看着柔软的水,煎饼似的呈现
这不是错觉
这是五一傍晚的查干湖
这是我把自己和太阳一起灌得酩酊大醉
这是离开故乡后,第一次咧开大嘴
憨憨地笑了一路,却没有哭
海鸥,一只接着一只,揭开金色的纱
让闷了一天的胖头鱼,尽兴地呼吸
它们不会尝试离开自己的水域
它们不会像我,在凉爽的湖边上喝酒
总想着炙热戈壁用衣角扇风的
一大帮兄弟——
梨花遍野
几场不合时宜的风
没给哈拉毛都镇的梨园,留下多少花
梨花遍野的景象
并不能吸引我。窃喜每棵失去花朵的
梨树,挂满了小果
既然不能做花给春天添彩
那我就老老实实,在哈拉毛都
这棵百年历史的老树上,把果坐实——
一条江,囤在镇子边缘
说不出沙粒,是由泪腺还是汗腺泌出
总之,我与沙漠并不陌生
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这些能够叫出
名字的大沙漠,都拓有我的足迹
脚心、脖颈和背脊,是沙粒嬉戏的部位
见到哈拉毛都掺在土里的沙子
像见到亲戚,或者兄弟
囤积粮食一样
哈拉毛都把一条江,囤在镇子边缘
像一条龙被驯服。这可是松花江
江边。齐整的稻田
就像哈拉毛都澄明的窗户
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哈拉毛都的未来
能看到幸福健步如飞的身影——
萨尔图把一些落单的鸟,集中在湿地
天空随着我的心情,逐渐变蓝
趔趄在风中的鸟,是杜撰的鼠标还在移动
还在不倦地找一个准确的词。例如翅骨裂开
季节呻吟
萨尔图把一些落单的鸟,集中在湿地
像当年,几万万人汇聚在漫无人际的荒原
历史,被他们大书特书
奇迹,被他们一改再改
草坪上,一块题字的石头,滚烫的
能把我们递过去的目光,钨丝一样熔断
几十年后,在进入萨尔图的迎宾路上
我找到了,还在延伸的破折号
还有很多历史,等着书写
还有很多奇迹,等着创造
就感到浑身的骨节,“咔咔”作响
风中无数面猎猎的旗帜,让平静的血
朝颅内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