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庐》大家都说好。有的说这是一部史诗性的鸿篇巨制，有的说这是一部具有浓郁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怀的作品。但我更愿意以一个最通用的词来概括我对它的评价。这个最通用的词就是现实主义。我以为，《穹庐》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

我的评价显得毫无创意，因为现实主义是一个老掉牙的概念，但我以为任何新词都无法传递出肖亦农的伟大之处，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靠标新立异来博取眼球、获取成功的。肖亦农以《穹庐》证明了他是一个忠诚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家，他以这部作品表达了他对古典现实主义的敬意。另一方面，这部作品也促使我们重新认识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尽管现实主义经常挂在人们嘴边，但在我看来，平时我们所说的现实主义，也包括不少作家所进行的现实主义创作，其实只能算是一种伪现实主义。伪现实主义不过是将现实当成一个具有优越感的符号，然后从创作或作品中寻找一些与现实符号相吻合的元素，便称之为现实主义。这完全败坏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名声，也让人们对现实主义产生了误解。我之所以将《穹庐》称之为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就因为它向人们展示了，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为什么仍然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

超凡的现实主义叙述能力。尽管什么是现实主义众说纷纭，但我以为首先应该承认，现实主义是一种叙述能力。为什么强调现实主义是一种叙述能力？因为我们观察世界是从对世界的客观性辨析开始的，它完全依托于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本质就是对自然的忠诚。叙述就是要把自己对世界的观察通过文字和语言传达出来。因此培养叙述能力首先从培养客观观察世界的能力做起。但现在现代主义逐渐成为文学时尚，特别是年轻作家基本上都偏爱于西方现代小说，都是从学习现代小说开始自己的创作的，他们以为先锋和时尚就是反传统和反现实主义，因此也就不会去有意地培养和训练自己客观观察世界和客观描述世界的能力，其后果便是连一个故事也讲不流畅，连一个客观物体也不能清晰准确地描述出来，光在胡编乱造上做文章。事实上，卡夫卡也好，普鲁斯特也好，他们都具备讲好故事和准确描述客观物体的写实能力，而这种建立在现实主义基础之上的写实能力又是成就他们现代小说辉煌的重要条件。肖亦农具有超凡的叙述能力，这一点在《穹庐》中得到充分的体现。《穹庐》是一种情绪饱满、形象生动的叙述，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肖亦农的叙述能力还表现在多方面，如情节设计的大胆奇崛而又合情合理；故事结构从整体上说遵循着自然的时间逻辑，甚至可以说每一个细节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如嘎尔迪老爹请求萨瓦博士去他的布里亚特领地，为了表示诚心，特意将身上一把祖传的腰刀赠送给萨瓦博士。这把腰刀只是一个小道具，后来一再发挥重要作用，如萨瓦博士就是用这把腰刀解救了被牢牢捆绑在祭坛上的班扎尔，此刻的腰刀不仅成为救命的工具，而且被赋予丰富的思想联想。因为班扎尔是嘎尔迪的儿子，他受革命思想影响，认定父亲是布里亚特草原的万恶之源，号召人们推翻嘎尔迪的统治。而萨瓦博士用来解救班扎尔的却是一把象征着嘎尔迪在布里亚特至高无上权力的腰刀。嘎尔迪老爹开导小棕熊的细节也非常精彩，当人们看到小棕熊趴在嘎尔迪老爹的脚下，伸出舌头舔他脚上的蒙古靴子时，都被震慑得跪在地上，萨瓦博士也被惊呆了，以为嘎尔迪真有神力，在今后的相处中，萨瓦博士始终带着对东方神秘的迷惑。直到小说临近结尾，作者才解开了这一精心设计的悬念。原来当时嘎尔迪在自己的靴子上涂抹了一层蜂蜜。于是萨瓦博士终于放下多少年的心理负担，不再把嘎尔迪看成是神，而是看成是人。他愿意跟着人一起去中国！这个悬念的解开，也恰好点到了小说的核心主题：是人不是神——人道主义。

现实主义的深刻见识。肖亦农凭的是实力，在技巧上和思想见识上从不标新立异。这部小说没有什么现代性、颠覆性的思想，最核心的思想主题便是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是一个在文学中表现最多的思想主题，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穹庐》的思想价值，关键是作家如何在复杂的历史和复杂的人物活动中去表现人道主义，如何以人道主义的光芒去照亮幽暗的历史。《穹庐》所写的是20世纪初布里亚特人东归的故事，这段历史非常复杂，涉及政治、民族、文化、外交等方方面面，它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仍牵连着今天的地缘政治。肖亦农书写这段历史并没有在政治和历史评价上做文章，而是关乎在那段新与旧的激烈冲突中，各色人物是怎么表现的，他通过书写不同人物的命运遭际去探寻人性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复杂状态下是如何闪耀出光亮的。肖亦农是一位具有浓郁人文情怀的作家，他的笔带着人道主义的温暖。《穹庐》的人道主义精神尤其体现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小说写到了不同的女性，有来自俄罗斯贵族的卡捷琳娃公主，有嘎尔迪老爹钟爱的妻子索尼娅，有底层奴仆麦达尔娜和金达耶娃姐妹俩，有成为日本间谍的中国乡村姑娘三丫，等等。肖亦农并不粉饰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女性的非人处境，但他努力发现她们身上的女性之美。他所传达出来的女性观，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历史唯物主义的。

现实主义的思想勇气。以现实主义的态度去处理布里亚特人，这是需要一种思想勇气的。肖亦农的面前有着一重又一重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思想的栅栏，现实主义的难度在于，必须直接面对这些栅栏。肖亦农并不是颠覆历史，舍弃我们已有的思想成果，而是勇敢面对我们的历史盲区。布里亚特的真实历史就是这样的历史盲区，人们之所以不敢公开去面对，就是因为只要面对，就会触碰到重重的思想栅栏。如果没有清醒的头脑、非凡的见识，就会碰得头破血流。20世纪是一个全世界范围内革命潮流席卷一切的时代，过去受二元对立思维的影响，就以革命为标准，凡是革命的就是进步的，就必须成为文学正面书写的对象。但现实世界并不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现实主义作家应该正视现实的复杂性，而不能将自己禁锢在一些思想成规里。肖亦农以现实主义的秉公之心进入历史场景之中，真实呈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嘎尔迪老爹一边帮布尔什维克攻打高布察克的军队，一边又要应战自己儿子所率领的布尔什维克军队。他被这样的局面所深深困惑，他想不明白，靠马蹄子弯刀独步世界的蒙古人横跨欧亚的雄心到哪儿去了？难道苍狼再也不是自己心中的图腾了？小说写道：“想到这儿，嘎尔迪老爹竟然难过地流出几滴泪来。”读到这，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情感太脆弱，而是因为现实主义的力量太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