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写作家论或作家评传是文学研究者的基本训练。说的好像写评传很简单,其实内行人都知道,写好一部评传是多么难。这种难,知识储备自不必说,最至关重要的是,写作对象(传主)的选择——并不是任谁都值得你去花费力气去专门研究的,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另外,值得研究的对象,也并不是谁都能够研究得了的,市面上那么多张爱玲评传,公认经典的又有几部?这里,能力是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适合不适合。所谓适不适合,主要指的是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心灵契合程度。外在的功夫大家都可以做,唯独自我心灵和所要面对的那个心灵之间的感应是无可替代的。这应该是评传的“灵魂”所系。
《李佩甫评传》从研究对象选择来看,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李佩甫是新时期以来河南这方土地的代表性作家,《羊的门》《生命册》是能够留存当代文学史册的作品,这样一个作家,完全值得花大力气去系统研究。而且更紧要的是,这个工作之前并没有人做。所以孔会侠的这部书,不仅重要,而且必要。同时,据我了解,传者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河南文学尤其是李佩甫小说创作的研究,她是有着扎实而丰富的前期研究基础和成果的,所以写这样一部评传,固然也颇费力气,但实际上也是水到渠成。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她的李佩甫研究是有“灵魂”的。
孔会侠是河南漯河人,她的老家和李佩甫的老家相隔不远。她曾说,她读李佩甫的小说,常常会情不自禁用河南话在心里默读,这样肯定会有一种非我们外乡人所能体验到的“会意”。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当我读到李佩甫笔下的乡土世界时,我想可能也只有身在(或曾经在)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体验那种贫穷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才能体会到那种社会最底层的人性挣扎与变异,才能体会到这些人的疼痛与悲苦。而孔会侠正是“身在其中”的,至少她对那块土地上的人、事,对那块土地上的风俗、草木都不陌生。这些应该是能参透李佩甫笔下“平原”的前提和基础。所以,在她笔下,当我们看到童年李佩甫侥幸活命于一支青霉素,在剧院门口苦等别人施舍给他的戏票,甚至因为家庭生计假期被寄养在乡下姥姥家时,我们仿佛看到了李佩甫正在伏案写下那个频繁出现在他笔下的“小脏孩”。当然,纯然的感情共鸣和投入,并不足以保证一部好的传记问世,据我了解,为了写这个评传,孔会侠是跑过包括李佩甫出生和下乡两个村子在内的很多村庄的,她走了很多路,问了不少人。案头工作之外的这些大量的“田野”工作,会给她带来另外的灵感甚至是激励。
当然,上述这些其实也都是做一个评传的“应有之义”。这些工作落实在她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真诚体察。所谓“真诚”,其实在今天并不容易。尤其是做传记,或者说做批评,真正做到开诚布公地对话,其实要受很多限制。让我钦佩的是,作者对传主不是一味褒扬,而是秉承了学术研究应有的客观理性立场,对李佩甫创作中的“问题”也进行了正面探讨。比如她曾谈到,1993年之后李佩甫的创作“认识在前,现象在后”的问题;也曾谈到包括李佩甫在内的整个“50后”一代作家的困境问题;还谈到一些更为具体的,像李佩甫不善写日常天气和寻常生活,等等。发现这些问题能见出传者的敏锐,而直言不讳地谈论这些问题,则更能见出她的“真”和“诚”,后一点更为难得。
评传的写法有多种,经典评传作品,有的感性灵动,有的理性厚重。在孔会侠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她在这方面的尝试和努力,比如在书的结尾,她感慨写作对于李佩甫的意义:“人拿出多少来养文学,文学就会拿出多少来回馈人吗?不知道,热爱写作就去爱,何必计算呢?但写作过程中,生命不断借由文字经受的冶炼和修行,对写作者来说,是重要的。”这里入情入理地说的是李佩甫,其实更说的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所有以写作为业的人。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在李佩甫创作中占有特殊位置的《羊的门》,论述便不够丰富(尤其是和《生命册》相比),当然这可能跟一些因素限制有关,但我总希望有朝一日这个遗憾能够弥补。另外,有些很有意思的话题虽然被提出来,但却并没有更深入地挖掘,比如“50后”一代的创作局限问题、历史评价问题。这些问题还牵扯出更大的一些问题,比如对这一代作家精神成长至关重要的“80年代”重审问题,以及当代文学在新时代的发展命运问题,等等。这是我们一时还无法给出答案、但却召唤着我们回应。“50后”是见证和缔造了新中国文学发展“黄金时代”的一代,随着他们陆续步入花甲,如何整体性地认识、评价、反思这一代作家的功过得失,可以说是当代文学研究界面临的最重要的课题之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李佩甫评传》是一个尝试,更是一个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