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网络文学

在后人类时代讨论“何为人”

□王玉玊

《未亡日》是藤萍第一部典型的科幻类网络小说,于2016年6月起在火星小说连载。

公元2013年,警察聂雍在执行任务时身受重伤,无法治愈,于是被送进冷冻仓保存,待意外苏醒时,已身处于2124年BUC公司废弃的大楼内。故事便从此展开。

因重伤而被冰冻百余年的聂雍,无疑苏醒在一个糟糕的时代。因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球环境已被破坏殆尽。空间裂隙、核污染与疯狂的基因实验使得这个世界遍布着变异生物、基因合成生物、伪生命体(人工智脑控制的生物)、硅基生命(通过空间裂缝自地球伴星穿越而来的生命体)、星障人(因基因实验诞生的具有人的形体和水母的思维,即使被砍碎也不会死亡的物种)……这些远超人类认知与控制能力的可怕生物四处横行,世界危机四伏。

聂雍身边渐渐聚集的伙伴们也都不是寻常人类:美少女薇薇·夏洛特的大脑在生物实验中被植入了戟背鹭足鳄的身体,后被聂雍解救,装回原身,但思维行事仍多少有些像个怪兽;乌托蓝是来自赫拉特大陆(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几艘被废弃的航母纠缠形成的新大陆,拥有自行运转和循环的生物系统,存在很多人类不了解的新物种)的比特利飞魔;令聂雍一见钟情的濛是正在寻找“自我”的有着萝莉外形的纳米机器人;就连聂雍自己,身体里也被植入了一头巨大的神经兽,从此与神经兽共生共存……

而沈苍,是一场灭绝人性的基因实验中唯一的成品,他的身体是包括人类在内的300余种精挑细选的生物“材料”拼合而成的,超级黏菌将这些生物组织、器官、肉块粘合在一起,只有头颅属于那个原本叫沈苍的联盟军人,这个头颅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类大脑和三分之一的智脑,这一切混合成了联盟国家战队队长沈苍——他是人造人,不会死的怪物,战无不胜的人间杀器。没人认为他是人,他们利用他也恐惧他,一定要接管他的智脑,将他变成受控的傀儡。他们毫无愧疚地把他派上最危险的战场,全然忘记了他刚刚被人挖走了心脏,胸膛上洞穿的伤口鲜血淋漓。

但沈苍说:我是人。

或许沈苍不仅仅是个人,他还是个英雄,他告诫自己:“沈苍必须强大,我流着别人的血,使用别人的手、别人的脚、呼吸别人的肺……剽窃别人的能力,众血成矢,如何战无不胜?”“沈苍必须无坚不摧、所向披靡,这是国家期盼的、战队要求的、我的任务。”

只有聂雍相信沈苍是个人,理由简单粗暴、近乎无理取闹:沈苍说他是人,所以他就是人。但沈苍所说的“人”与聂雍所说的“人”似乎又有所不同。沈苍说的“人”,是生而为人的责任,是尽己所能守护一切,百死不悔;聂雍说的“人”则是一种会受伤、会难过、会累、会死的脆弱生命,因此聂雍以凡人之躯一次次为了沈苍出生入死,助他脱困、救他的命、带他回家。这两种关于“人”的定义之间的纠缠矛盾或许就是藤萍小说中最富魅力的地方,那些于黑暗中踽踽独行的英雄总是一边伟大坚强无可撼动,一边脆弱无助几近破碎。他们承担着远超负荷的一切,却不敢奢望最微末的温情。这一次,聂雍站在了沈苍身边,告诉那些对沈苍的付出心安理得、坐享其成,还将他斥为异类的人,所谓“有多大能力、尽多大责任”只能要求自己、不能苛责别人,没有人理当牺牲,没有人不配幸福。

聂雍说:“我这人无比正常,和你们这些心思七扭八歪,或者基因奇形怪状的能人不一样,我身心健康,三观端正,智商平均,五讲四美”。由此可见,他只是个误闯入100年后的残酷世界的平凡人,只是他无法容忍那些人性尚存的“怪物”被归为异类、被残忍地屠杀和利用,与那些早已淡忘了生命的美好与可贵的未来人三观不合罢了。

聂雍其实只不过是在践行着最为朴素的道理:人与非人的界限,不在于外形样貌、身份立场、观念信仰,甚至不在于骨血基因、生理结构,只要他认为自己是个人,只要他坚守着为人的尊严与责任,他就是个人,就该被平等地接纳,薇薇如此,濛如此,沈苍亦如此。

但这个道理又不仅仅是对启蒙理想中“大写的人”的简单重复,还悖论般地包含着反人类中心主义的信念。在聂雍苏醒的时代,人类早已不是地球上的唯一智慧生物,甚至在人类这一种群内部,变异人与姆姆人(一种脑电波极强,但身体短粗、寿命短暂,适应于虚拟环境的人类)也在展现着截然不同的进化可能,再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足以成为万物的尺度。所以无论是作为人而出生的薇薇、沈苍,还是智能机器人濛,比特利飞魔乌托蓝都被聂雍当做“人”来接纳。

对于“何为人”的探讨在《未亡日》的故事结构中被贯彻得非常完整严密,这显然是受到纸媒文学传统影响而显现出在网络文学中少有的特质。沈苍与拜慈这一对曾经无敌的正义搭档之所以最终走向了敌对的立场,拉开最终之战的序幕,就是因为对于“何为人”的理解有着根本的分歧。拜慈在“灰星”(一颗地球的伴星,实际上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地球)的灾难中看到“旧人类”的末日,他为“人类”的种群存续所作出的抉择是牺牲、屠杀“无用”的“旧人类”,遴选出能够适应危机的具有异能的“新人类”。而沈苍断然拒绝了拜慈的提议,对沈苍而言,“我们不是新人类,不是圣徒,不是神——我们守卫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我们的家,我们的地球”。拜慈理解的“人类”不过是一个统计数字,他所说的“拯救人类”,不是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的关怀,而是保证这个统计数字不至变成“0”,至于其他“注定”会被淘汰的人,自然就是可以被牺牲的。拜慈没有作为一个人来思考人的命运。所以沈苍和聂雍必然会站在拜慈的对立面,对他们来说,“人类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是所有能够相互理解的智慧生命共同选择与决定、共同为之而战的未来。

《未亡日》并非藤萍第一次处理后人类的命题,在《夜行》《佛罪》,甚至是更早期的《中华异想集》中,藤萍就已然开始涉及这个话题。其中尤以《夜行》最为典型。相比于《未亡日》,《夜行》显得更为冷静,甚至带着一点近乎残忍的理智。主人公唐研不是人,而是一种名为唐研的人形生物,其繁衍不依靠生育而依靠分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所有的唐研都是由同一个个体分裂出来的,长相相同,有着相同的知识、记忆和喜好,都以唐研的名义生活。主人公唐研协助警方侦破了很多与异常生物相关的命案,面对那些死状惨烈的人尸,他仍旧可以微笑着对变形人同伴萧安说:“进食、繁殖、变异……本身并没有对或错,只不过你一直把自己当成人类,所以觉得她们异常恐怖罢了”,“即使是猛兽,也该有看看这世界的权利”。唐研超然而冷漠地穿行世间,尊重一切生存者的生存,无论这生存者在人类看来是多么的丑陋和恐怖,无论他赖以生存的方式是吃草、食肉、食腐还是吃人。

与网络文学中频繁出现的外形可爱的各类AI相比,《未亡日》与《夜行》中出现的可怖怪物显然更具冲击力地呈现着反人类中心的命题——它们从不是因为长得像人,或者对人类友善才配拥有活下去的资格。相比于网文传统,《未亡日》与《夜行》的设定与思考路径更接近于经典科幻。比如,刘慈欣的《魔鬼积木》便是一篇使用过相似设定的科幻小说,在故事末尾,如神一般完美的基因组合体飞赴战场时,所有的人类都沦为无足轻重的配角。但藤萍的故事中对于人性的张扬始终是她文字的底色。即使超然如唐研,也终究为了救人,以必死的觉悟融合了另一个唐研。藤萍从未试图在故事中掩饰自己生而为人所天然具有的种属立场和情感倾向。这种坦然昭示着:对平等的向往本来就不可能超然于自身的族群认同,恰恰相反,只有当我们清晰地认识到“我们”所身处的族群及其边界,才有可能感同身受地去尊重在我们之外的更加广阔的“他们”的世界。

在《夜行》中,唐研有着自己的准则:不能在人类面前杀人,不可以欺骗,制止非生存必要的杀戮。这一切使他的冷漠异常温柔。《未亡日》中的聂雍则从不会想这些,但他敬畏信仰、意志、自我与灵魂,恰是这一切构成了生命的光华,这光华超越了种属的藩篱,使聂雍与唐研殊途同归。

2019-03-27 □王玉玊 1 1 文艺报 content48934.html 1 在后人类时代讨论“何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