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是一位在文学园地上默默的耕耘者。我们匆匆地从文坛走过,有时候不会注意到身旁的默默耕耘者。但当我们停下脚步清点王大进的写作时,就会发现他已默默地收获了巨大的成果。他已经出版了十余部长篇小说,还有数百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当然还有众多喜欢王大进小说的读者。很惭愧,我也是匆匆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但我有幸停下来认真读了他的小说,才对王大进有了真切的认识。我更喜欢他的中短篇小说,因为他在中短篇小说中确立了一个风格迥异的王大进。我将这种风格称之为沉稳的心理现实主义。
心理现实主义可以说是19世纪之后西方现实主义寻求突破的一个重要缺口,心理现实主义作家关注现实对人物心理的影响,将客观的现实心灵化,同时也将主观的心灵对象化,更加丰富了人物塑造的表现力。20世纪以来的许多现实主义作家都具有心理现实主义的倾向,如茨威格、奥茨,以及几年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门罗。心理现实主义对中国当代小说的影响也是很广泛的,而且它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施加到中国作家的写作中的,意识流如今几乎成为了现实主义作家的常备武器,就是心理现实主义影响所致。但完全致力于心理现实主义写作的作家并不多见,王大进应该属于并不多见中的一位。
王大进的心理现实主义有以下几个特点:其一是王大进的心理现实主义是放射性的,他看重心理与现实的交互关系,而不是收敛进人的内心。其二是王大进尊重精神和心理的复杂性,他宁愿在这种复杂性面前犹疑,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其三是王大进主要写人之常情。因此尽管心理现实主义的作家多半钟爱于弗洛伊德理论,往往从性欲的角度去进行心理分析,但王大进从人之常情出发,就看到了影响人的精神和心理的不仅有性欲,还有人的社会性、人的自尊、人的孤独感,以及善心恶意,等等。小说《我要学吹萨克斯》恰如其分地暗示了王大进的创作理念。小说中有一条魔术师与作家暗中较劲的线索,魔术师以其玄幻的表演欲证明自己有一种不可知的能力。但作家非常淡定地表示:“而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但王大进并不是一个保守的现实主义者,他具有一种面向未来的开放心态,因此在他的中短篇小说中,现代性是非常鲜明的元素。这似乎与他的经验和资源有关系,比如他的一些长篇小说,是以家乡生活为资源的,主要依凭的是他的乡村经验,因此无论思想主题还是写作方式更偏向于传统。但他的中短篇小说主要以城市生活为资源,他的城市经验更多地走向人的内心,因此更容易与西方现代小说接轨。《表弟与巨型钟》是最具现代性的一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王大进对时间进行了大胆的文学想象。现代性首先就是一种时间观念,它意味着人类文明进入到一个以机械和速度作为评价标准的时代。现代机械不仅制造并开启了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而且也生产出现代时间的计量工具——机械钟表,从此人们进入到由机械精密刻度的现代时间。时间的转变也就是前现代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变。时间是不可逆转的吗?王大进在这篇小说中挑战了这一看法。一个失聪的乡下表弟,却有着改造机械钟表的神奇能力。他的屋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钟表,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被人们认为很愚钝的表弟,从来没有学过相关知识,竟让这些钟表都转动了起来,而且走法不一。他造出一个很小的闹钟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村里一位寡妇,这个寡妇从此变得年轻了,后来人们发现这个闹钟的时间是反的。表弟最大的举动是为村里设计了一座大钟塔,大家依钟声来安排生活,从此人们的生活变得井然有序。直到有一天钟厂的工人来维修时才发现里面的结构完全被表弟改变了,却根本不清楚它们的动作原理是什么。王大进在这篇小说里俨然成为了一位质疑现代性的哲学家,他为表弟所设计的关于时间的行为艺术,分明依据的是一种存在于未来的哲学原理。
王大进的小说似乎很容易被误解,比如我读到过一篇评论文章,称王大进的小说是在对男人进行维护。我觉得这实在有些冤屈了王大进,要知道在男性作家中,还很少有像王大进这样对女性心理了解得如此准确的作家。我想有的人之所以对王大进的小说容易产生误解,是因为他们要从王大进的小说中找到社会分析,但王大进感兴趣的并不是社会分析,而是心理分析。说到底,如果明白王大进是一位心理现实主义作家,也就容易读明白他在小说中的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