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网络文学“不事发明”,天然享用着现代文学留下来关于“形式”的丰厚遗产,它首先服务基于互联网诞生的“网络属性”,其次再展现文学性的内容。换而言之,网络文学并不热衷再现具有代表性的人类境遇,或者挑战文学形式的边界,提供理论言说范域之外的文本,它更关心的是其所讲的故事是否“圆熟”,是否按照科学和数据分析的那样,以对写作节奏和戏剧冲突精准的控制在合适的地方给予读者足够的冲击。跌宕的剧情、符合期待弹性的结局、出彩但又不过于复杂的人物设定,几乎是网络文学创作的基本特点。这一情况随着网络文学创作队伍阵容的扩大、素质的提高,还有文学评论权力的让渡,得到相当程度的改变,许多网络文学作品开始逃离“舒适区”,尝试探索那些曾被传播学或者商业学确界的“盲区”,而这些盲区却恰恰多为文学本我的渊薮之地。很难说吉祥夜是否自觉地进行着网络文学实践,但的确,她的《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显示出了一种坚韧的质地,既突破了自己以往的写作风格,从玄虚邈远中找寻到了落地的姿势,又较其他同类作品有了更复杂更深远的面相。
二三流的爱情小说想象爱情的类型,描述爱情的状态;一流的爱情小说询问爱情本身,质疑它并试图穷尽它的可能。从杜拉斯的《情人》到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文学家和读者共同的最富有尊严的事情之一便是为人们展示文学作品如何推动着理解爱情的标尺发生挪移。《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显然是一部在及格线之上的爱情小说,这里所说的及格既包含叙述层面,又关涉作者设定的爱情装置。小说从一位名叫萧伊然的女警视角展开,随之带出秦洛和宁时谦两个角色。三者互有情感纠葛,萧伊然与宁时谦是青梅竹马,儿时种种美好纯真的感情与成年后渐发的男女之情混淆驳杂,秦洛是萧伊然爱情的“启蒙者”,校园里曾经的浪漫故事塑造了一段异常坚固的感情并建构着萧伊然的感情观:专一、稳定、带有诸多超现实的幻想。而三者从同学到同事的关系则为小说布满了可以预见的戏剧雷区。从小说形式上言,这是常见的“三角恋爱”,最惯常的手段是玩弄悬疑,正如希区柯克曾做过的“定时炸弹理论”阐述,“明知道桌子下面有个炸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三角恋爱最吸引人的并非势均力敌的永恒角力,相反是象征着稳固的结构失衡瞬间所造成的形势突变,人们乐于接受文艺所呈现的生活尴尬感,甚于生活尴尬本身。
吉祥夜主动放弃了三角恋爱的老套程式,其实也就是拒绝走入平庸,尽管拒绝的过程也会带来致命的压迫。《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中,秦洛大部分时间是缺席的,他的在场是通过QQ信息和记忆完成的,是一种弱化的出席,这也可以理解为吉祥夜拉长了“炸弹”引线。小说前半段,实则是萧伊然与宁时谦两个人的相爱故事。那些作者有意的延宕,摆放的“路障”缺乏说服力,文本弥漫着“甜宠”甚至“童话”的气息。幸而吉祥夜没有让作品滑入无边的虚诞,她用她的叙述做了一次触底回弹的反击。《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里出现了网络小说里不常有的不信任叙述。不信任叙述是先锋小说作家的拿手好戏,无论是马原还是格非,抑或是孙甘露,先锋作家们质疑自己的人物、情节甚而叙事过程本身,他们在叙述的同时消解叙述的意义,人为制造着有关文本的断裂与缺陷,马原小说中忽闪忽隐的那句“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刻意嘲讽着逻格斯中心主义的权威。吉祥夜应该没有如此宏伟的抱负,她叙述中的不信任可能更多来源于她的观察和人物自我生长的逻辑。萧伊然是个“忠贞”的角色,她对感情注入了很多“从一而终”的愿望,因此对宁时谦三番四次的示爱无动于衷,她不允许自己“移情别恋”,但萧伊然内心深处也有着对宁时谦的依恋和因潜移默化所滋生的爱意的困扰。情感上的分裂和“不洁感”弥散在回忆中。吉祥夜在故事里穿插着大量萧伊然与宁时谦的过往回忆,这些回忆代替了心理独白甚至情节递进的作用,它们在萧伊然左右为难、不知进退的时候出现。与其说这些回忆是确立情感边域的方式,不如说这是使萧伊然滑入爱情不停抛投的诱饵。吉祥夜喜欢笔下这个角色,她不想使她蒙上现实的灰尘,可她没办法顺当地完成叙述的转折,于是放松了对事件的控制,不信任的叙述在恍神的当头产生,萧伊然由此获得了某种复杂性,至少在精神层面涂抹上了本不该属于她的灰色。
吉祥夜与辛夷坞有某种相似性。她们都偏爱具有延续感的情爱书写,从“两小无猜”或者“校园纯恋”写到步入职场与社会,以时间长度剧化情感浓度,“再造禁忌”和试探伦理所营构的情节冲击亦是二者百试不爽的叙述策略。吉祥夜与辛夷坞所不同的是,辛夷坞时常把噱头作为叙事核心,止于情感的细描,而吉祥夜还有着组合类型与挖掘情感内部的冲动。就类型学上谈,《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是警匪小说和言情小说的一次嫁接,相较于市面上披着职业装的外衣大谈恋爱的言情作品来说,无疑是次突破。按照吉祥夜本人的说法,小说中的案件过程得到了专业人士的指导,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能感到她努力向着专业性靠拢。值得肯定的是,她适当的调和了案件线索与情感线索的比重,警察职业的特殊性为感情“虐恋”提供了环境支撑与保护,夸张的动作也有了可被理解的渠道,细节的充实和感受的沛满更是为故事铺设了一条通往真实性的隧道。
故事共有两次反转。第一次反转是萧伊然发现了一直以“鼹鼠先生”和他通信的不是远在异地的秦洛,而是一直在她身边的宁时谦。“鼹鼠先生”此时的隐喻义为情感中的潜伏者和守望者,这是一出给天真少女的幻梦。第二次反转发生在萧伊然与宁时谦结婚之后,萧伊然发现秦洛没有牺牲。秦洛断绝昔日的身份,潜入毒贩组织卧底,以求将毒犯组织一网打尽。故事最终,人民警察取得了胜利,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秦洛重伤,魏未牺牲。“鼹鼠先生”的含义在故事结尾时得到了修订,它象征着黑暗中负重前行、求取大义的英雄。这是属于成人世界的真实,吉祥夜以不避讳残酷和鲜血的勇力将之直剖,无疑体现了其作为创作者的担当。
吉祥夜曾说过,“我是个言情小说作者,但这几年我一直想做的事,就是不被言情这两个字束缚,总是希望作品里能包含更多的内容。”《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的后半段证实了这点,作者试图为作品找到现实的出口,她肯定生命的意义,尊重应有的道德底线,维护已确立的人性价值,她要让文本积蓄的情感力量得以被更多的受众理解。从这一点上说,无疑应该给予作者以褒奖。当网络小说尤其是网络言情小说更多地与精神鸦片和历史虚无主义联系在一起时,作为网络作家的吉祥夜做着有效的回应:言情小说不仅仅能缠绵于小情小爱,人们在阅读时依旧希望透过它感受时代的脉搏与心跳。
作家与读者需要共同成长。纵览吉祥夜之前的作品,无论是《药引皇妃》还是《总裁的冒牌新娘》,作品的视野和格局都困缩在逼仄的空间中,为言情而言情的写作方法固然招徕了不少粉丝,但却是消耗性的写作,复杂的情感逻辑与人性可能被美饰,简化成可有可无的点缀,带来“爽感”的情感喷泄才是行文唯一的动力驱使。当读者已经不再是充溢着青春荷尔蒙的年纪,自然要求作者为他们创作指向更广远和更深刻的作品。吉祥夜的改变一方面来源于自觉,另一方面未尝没有读者的成长所致。她在自己的公众号里谈到自己的改变,对那些认为她已经改变并不喜欢她作品的读者,她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一个作家的成熟总是这样,需要推翻自我的暴政,也需要与读者做不停的告别。
因此,我们便能原谅《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中前后段不相一致的硬伤,原谅那些牵强附会、略显幼稚的案情刻画。文本的脱节彰示着作者的分裂:吉祥夜的创作正表现着一个作家处于转型期不可避免的含混与矛盾。不过值得庆贺的是,她终于抵达了更为真实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