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王朝》是无罪(本名王辉)的代表作,于2014年9月至2017年8月连载于纵横中文网。该小说写战国七雄争霸之际的江湖和庙堂恩怨。主人公丁宁出生于秦国都城长陵的市井人家,与他“小姨”一起借小酒馆谋生。但平凡的生活背后隐藏着惊天阴谋,这个小酒保的隐忍是为了复仇,而他的复仇对象是当时权倾一时的秦王元武。原来,在十余年前,元武设计谋杀了好友王惊梦——这位惊才绝艳的修行天才,自己登上王位,并娶了王惊梦的恋人郑袖,封其为皇后。丁宁所修功法正是王惊梦的九死蚕,而且继承了他的所有经验,可说是王惊梦的重生。丁宁凭借传奇功法、宿慧及谋略,在隐忍多年之后,逐渐步入复仇进程。他从加入武学圣地岷山剑宗开始崭露头角,与元武、郑袖斗智斗勇,在各国剑客间纵横捭阖,最终大仇得报。
小说背景虽然设定在战国,但只借战国的框架,人物和故事全然虚构,这是网络小说常见的架空历史的写法。在架空历史之后,作者摆脱正史叙述的拘束,凭借想象组织故事,乃如庄子所言,以“无端崖之辞”,写“无何有之乡”,新奇而近乎玄幻。说到玄幻,读者熟悉的多为西方玄幻,如魔幻、奇幻均是,如《指环王》《哈利波特》《纳尼亚传奇》等,因为影视剧的关系,国内观众或读者对此较为熟悉。而无罪的《剑王朝》与猫腻《将夜》、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等,则被视为东方玄幻的代表。
所谓的东方玄幻,在笔者看来,其核心不是披上东方文化的外衣,涂上东方情调的色彩便是东方玄幻,而在于是否汲取中国文学独特的写作经验以及中国古典文化的精神。
就写作手法而言,《剑王朝》可谓风格明显。其语言较为简洁,多留白,有韵味,风格硬朗。从近现代武侠小说脉络而言,无罪先后取法还珠楼主和古龙,《罗浮》得《蜀山剑侠传》之奇,《剑王朝》则得古龙小说之神韵。《剑王朝》在写人物心理和打斗场面时,我们均能看到古龙的影子:人物之间的争斗,注重心理层面的较量,人物之间的交流,也重心灵之间的契合,这是古龙式的诗化武侠,于《剑王朝》而言则是诗化玄幻。
《剑王朝》是玄幻小说,但正如猫腻、烽火等人的作品一样,它并不全是高来高去,也并不把男女主角写的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充满了日常性。丁宁对日常生活的态度,与普通人的蝇营狗苟又有不同,他能发现日常生活的诗意。日常喧闹对其他居住在陋巷的人来说,可能是习焉不察的生活场景,但对于丁宁这种时常要搏命的人来说,在一场大战后侥幸不死,能再度听到熟悉的市声,便愈显生命之可贵,故而嘈杂的市声也充满了人情味,让人留恋。这种写法,是猫腻、烽火戏诸侯等作家的长处。他们笔下的男女主角,不一定要穿白衣,要居住在云雾缭绕的山上,而是可以从市井之中走出,能发现市井生活的乐趣,更重要的是,能发现市井生活的力量。
《剑王朝》写法上的独特性还在于,在神韵之外,又带有金石之声。小说对细节的打磨很用心,能呈现细节的真实,但整体却并未因此而显得累赘,反而是呈现出硬朗和疏阔的风格。小说的故事多发生在秦,秦居关中,民风淳朴而悍勇,因而小说整体上带有三秦之地的地域文化风采。无罪注重文笔,但能免于“文青”标签,语言的细腻中透着硬朗是其中关键。
《剑王朝》的语言看起来简洁,但实际上并不朴素,甚至可以说是浓墨重彩的。所谓浓墨重彩,首先是指小说的语言看似简洁,但营造出的氛围却颇为沉重,正如小说起始部分暴雨一般,有时让小说充满压抑之感。其次则是字面意思,小说用了大量的颜色词。多用对照鲜明的颜色,往往生成很强的画面感,这是玄幻小说常用的方法,即用单色之间的反差营造玄之又玄的感觉,也给读者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不过《剑王朝》中的颜色,在追求视觉效果之余,也与人物性格和命运有内在的关联,如夜策冷的白衣与秦军的黑甲之间,就形成鲜明对照。夜策冷作为大秦王朝重要机构监天司司守,位高权重,但其服饰颜色却与整个大秦格格不入,这正暗示了她与王朝之间的裂隙,为她最终倒向丁宁等反叛者留下伏笔。这种用颜色来暗示人物的性格与命运的方式,是古典戏剧如京剧常用的手法,像脸谱红白黑的比例,就与人物的忠奸善恶密切相关。
次就文化精神而言。《剑王朝》与其他类似小说的不同处,在于除了主角丁宁之外,配角也都各有风采,他们对小说整体效果的重要性,可能并不亚于主角丁宁。从这个角度而言,《剑王朝》的成功固然系于主角丁宁的超能力,在于复仇过程的刺激与惊险,但更在于小说塑造的人物群像。
这个人物群像是由一系列形貌各异、性格各异、能力各异的人组成的。这包括已成为传说的王惊梦,宁折不回的鄢心兰,心思缜密且异常坚韧的林煮酒,让敌人也佩服的大逆白山水,赵剑炉的赵四,楚巴山剑场的赵香妃,外冷心热的长孙浅雪,出身帮派有识人之明的王太虚,真君子张仪,真小人苏秦,坚韧的富家纨绔谢长胜,师法丁宁却最终选择随心所欲的剑修净琉璃,坦诚的关中子弟沈奕,慨然赴死的楚国死士李云睿,齐国的晏婴,“狼崽子”厉西星,为修行而不择手段的安抱石,机关算尽的郑袖,称孤道寡的元武……不一而足。
这些人都是剑师,来自不同诸侯国的修行门派,如赵国剑炉、魏国云水宫、楚国的巴山剑场等。他们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或为国为民,或为一己私利,或正或邪,彼此争斗又惺惺相惜,相互仇恨又相互忌惮,就像夜晚的星空一般,各自独立,又彼此支援,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璀璨的剑文化。剑客与剑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这正是《剑王朝》之名的来源。
不同性格的人,用剑也不同。剑对于《剑王朝》中的修行者而言,并不仅仅是武器,也是人物的心性对应物。如冷美人长孙浅雪的剑为九幽冥王剑,高高在上的皇后郑袖用星火彗尾剑,傲慢的元武用破凰剑,刚柔并济的夜策冷用秋水剑,内敛的薛忘虚本命剑为石中剑,等等。剑与人物性格相合,与命运相关,所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俱得其所哉。
从剑与佩剑之人而言,《剑王朝》是一个百“剑”争鸣的世界。该小说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战国,但战国的真实历史又被架空,代之以想象的战国世界。但正是这些风格各异的剑及其相关的人物命运,从精神上抵达了战国的精神。这就是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各逞风骚的时代精神。按雅斯贝斯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他将“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时期内和在公元前800年至200年的精神过程”,称之为“轴心期”(Axial Period)。这是一个王纲解钮的时代,或者用雅斯贝斯的话是“衰微的时代”,人们意识到自己所处世界的危机,并试图做出挽救世界的努力。
轴心期对应的正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当时周王室衰微,地方诸侯国崛起,中原失鹿,群雄逐之。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周室王权的分崩离析,诸侯取而代之,战争频仍,人们朝不保夕,但同时,在诸侯国的竞争中,读书人的地位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彰显。先是大量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兴起,后是士大夫游走于列国之间,决定天下走势。因而,当时出现了思想和文化的空前繁荣,成为我国历史上原创思想的井喷时期。
《剑王朝》将背景设定为战国,但并非写读书人,而是写武人,但又不写诸侯争霸,因而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看起来有些隔膜,但他却以百剑争鸣的形式,回应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精神,这就是容纳各种人的想法和尝试,让人各逞其才,各放光芒,从而形成一个群星璀璨的时空。为了造成这种虚构与真实的模糊性,小说的人物多借用春秋战国时期的人名,如晏婴、张仪、苏秦等,并有意让他们改头换面,穿着新的衣衫,在这个似是而非的舞台,重新演绎这个时代的故事。
战国前期,是一个从大一统王朝到诸侯争霸的过程,而战国末期,则又是从分裂走向一统的过程。当作者选择以秦为视角展开故事的时候,就难以回避如何建立大一统王朝的问题。而这就涉及政权与思想之间的悖论关系,即百家争鸣往往出现在政治权力控制力松弛的时候,那么,当大一统带来王权的再度集中,百家争鸣是否还可持续呢?或者说,如果要有活跃的思想、繁荣的文化,该设计何种大一统权力结构呢?对于《剑王朝》而言,是如何处理王朝权力与修行者自由之间的关系。小说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大一统本来就是王惊梦的规划,但小说最终草率结束,将丁宁与元武之间的争斗,归于意气之争,只是争风吃醋。元武的霸业与丁宁理想之间的共鸣与冲突,结尾却全然没有提及,硬生生将一部新战国写成了言情小说,看起来有些虎头蛇尾,从这个角度而言《剑王朝》只是半部经典。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种虎头蛇尾正是主角从王惊梦到丁宁的变化。早期丁宁实际上是按照王惊梦的记忆和规划,完成他的复仇计划。但越到后来,丁宁逐渐意识到自己并非王惊梦,他只是带有王惊梦记忆的丁宁,那么,丁宁的选择便与王惊梦的规划出现越来越多的分歧,他放弃了权力,选择了个人的自由,这是一个很武侠式的结局——在取得成功后退隐,远离庙堂,选择笑傲江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语)。不过丁宁的退隐,与《笑傲江湖》令狐冲、《倚天屠龙记》张无忌的完全退出江湖又有所差异,令狐冲是性格使然,张无忌则是对政治阴谋的失望,丁宁的退隐则不同。他虽然退出朝堂,让扶苏继位,并建立大一统帝国,但丁宁作为强大的修行者,仍然是王朝不可忽视的存在。小说最后写丁宁因随意提及某旧人的归葬问题,朝廷便当作大事应对,可见,丁宁无形中仍构成对权力的监督或者说威胁,他成了无冕之王,让扶苏政权有所顾忌,而不至于重走元武的专权老路。小说通过折衷的方式,总算勉强为天下修士保留了“百剑争鸣”的空间。
传统文化是网络小说创作的重要资源,但如何选择、利用或再造传统,不同的选择会产生出截然不同的作品风格和品格。《剑王朝》作为东方玄幻的先行者之一,对后继者或当代网络小说的启示在于,对传统元素的借鉴,除了宫廷争斗、诗词歌赋等具有东方情调的资源外,更应着重对传统精神尤其是人文精神的继承与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