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作为写给大众看的作品,面向大众的讲述方式使其不得不通俗易懂,但这并不等于作品中的价值应该流于庸俗。在《山河血》中,故事在历史的确定性和可能性之间发生,历史严肃性和情节趣味性之间的错位被统一于内在的价值立场中,小说因此获得了新的叙事气象。
《山河血》延续了骠骑的历史和军事小说一贯的风格:在跌宕起伏的故事中传递家国情怀和民族大义。所不同的是,在尊重历史方面,这部小说远超《特遣行动》《龙源》《零点》和《抗日铁血之远征军》等作者先前的作品。从社会功能而言,网络小说一向以消遣性、娱乐性为基本追求,而历史题材似乎与此相左:悠远的时空距离、自带的文化质感和在传统精神建构中的厚重积淀,都难以令叙事旨趣飘逸起来。影视对历史的戏说调门儿曾激起过社会反感,网络文学跳脱这一窠臼,在快感中传递着严肃和崇高的意义。在历史类型小说中,加大幻想因素从而制造离奇的情节,满足读者求新、求怪、求奇的心理,似乎已成创作的定势。这其中,“金手指”自然是功效最大的法宝,也成为“网络性”的明显标志,骠骑对此自然也深谙于心。但在《山河血》中,他力求回到历史的本来意义中——至少在已上线连载的部分中如此,在尊重客观的同时探求细节的无限可能,以庄重和虔敬的态度重塑历史丰满的“金身”,令读者感受到磅礴的历史气蕴。
在前三十章中,全面铺开的叙事线脉已经暗示了全篇格局之宏大:九一八事变爆发,国难当头,废帝复辟的丑剧、贪私渔利的闹剧、附逆卖国的奸剧在奉天(奉城)、北平、南京(金城)轮番上演。在北大营、江桥诸地,日本关东军疯狂进攻挑衅我方守军,“不抵抗”政策下的东北军主力放下武器,撤出防区,但以楚成文为代表的基层官兵中的热血将士不肯背负汉奸的骂名,自发抗击日寇,并开始了与我党领导下的抗日武装的合作与合流,在白山黑水之间以身许国,与山河共存亡、为民族担大义。回顾历史,虽然日寇最终被赶出中华,但我们却难以真正开心地笑出来,因为中华民族为此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大敌当前,敌我冲突的激烈和焦灼反被战与不战的争论以及兄弟阋墙的悲剧所掩盖,积贫积弱之后又无异于被釜底抽薪,其结果就是日寇铁蹄践我华夏14年——连同侵略战争开始前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内阁和军部的阴谋,都是小说故事得以展开和详述的背景及路径。后文如何实现其宏伟的叙事抱负,读者自然拭目以待。
小说从国耻悲剧的开端入笔,三股力量扭结在一起,成为驱动故事进程的主动力:一股为日本帝国主义的亡我之心和侵略行径;一股为在家园沦陷、生民涂炭之际仍旧对敌人心怀幻想或借机拉帮结伙剪除异己的恶行,在高层是蒋介石、汪兆铭,在基层则是荣参谋长、马德财、钱利生之辈;第三股是已经被当权者抛弃,但血性不泯,不惜将身赴死以抒国难的楚成文、徐大壮、程天豪等抗日将士,以及共产党人罗登贤、任雪莹,民间抗敌武装头领白三娘等人。作为主角的楚成文正直善良,拥有超群的才华和抱负,但一腔热血换来的只是憋屈和愤懑:他得到日军军力部署和即将炮轰北大营的绝密情报并呈报给上级,却被以扰乱局势为名关了禁闭。作者将普通人的心理代入将士们身上,从中体味他们的绝望、愤怒与爆起,伴随从想抗日而不得的悲愤到可白刃格斗以酣畅杀敌的转变,作者给了读者一个情感交代。在小说中,作者将主角光环赋予楚成文,在对他的勇气、才能和精神予以正面呈现的同时,任雪莹、白三娘、沈曼伊三个女性对其性别身份的好感突出了他作为英雄的形象。
将状如乱麻的时局交代清楚对于作家来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受制于历史本身的复杂性,更受制于作家看待历史的视角和表达的功力,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工程。在结构上,作者采取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支”的传统叙事手法,分别推进每条线索。骠骑自言“要用写作去传承中华优秀历史文化和优良革命传统,传承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包括《山河血》和《太行血》《淞沪血》等在内的抗战系列作品,试图对中华民族血与火的记忆做全景式钩沉和呈现,来实现自己对“传承”的担当——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悲天悯人、忠诚信义正是《山河血》坚实的叙事基础。所谓叙事,在文论家眼里是“作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传示给他人”,而无论宏大还是细微的历史莫不是由人的活动构成的,历史经验与人生经验具有精神上的同质性,其区别只在普遍和具体的不同。《山河血》所传达的关于历史经验的“本质和意义”,是楚成文、罗登贤舍身忘死所追寻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作为对全民族抗战的文学观照,作品在对“兄弟阋于墙”批判之外,更加张扬着“外御其侮”的精神,白三娘这个“女胡子”的角色即是例证。不得不说,白三娘对楚成文太过急迫的情感态度有违常理,叙述略显急躁;而与其他女性形象相比,江湖任侠之气的确成为她鲜明的性格标志。当她得知楚成文的队伍陷入日寇的包围后,命令手下给所有的山头和寨子传口信去打鬼子,“大闹龙江”的行动更显示出了她的胆魄和智慧。这其中固然受到对楚成文隐秘情感的驱使,但她的观念和行动仍然建立在保家卫国的前提下。在这部作品中,爱国主义是道德和情感的基本底色。
文学处理距离当下尚不算太久远的中国革命和抗战历史,始终躲不过一个问题,即如何以虚构的艺术手法诠释已经载入教科书的事件、结论和历史经验。如果只表现客观存在和真实发生的历史,将使文学无用武之地;而做超出真实界限的幻想或虚构,又难免坠入虚无主义的泥淖。这似乎是难以调和的矛盾,在网络写作中,一些作品在这一问题上不乏冲破底线的书写。但在《山河血》中,作者一方面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尊重历史真实和历史规律,对历史意义进行严肃地确认和阐发;另一方面,在确定性之下寻找历史的可能性,通过对细节的合理虚构、对经验的反思和对现场的还原丰富对历史的审美记忆。日军自演自导将南满铁路被炸事件嫁祸于中国军队,并以此为借口炮轰北大营,九一八事变爆发,这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历史。但在此前日方已密谋多年,在事变爆发前制定了周详的作战计划,《山河血》先从日本国内社会情况开头写起,之后转入对中国东北的殖民阴谋,再通过楚成文在搭救坠河汽车后获悉绝密地图,以形象化的故事揭露日寇觊觎中国的狼子野心。丰富、具体的细节呈现为历史加入了人的体温,在代入感的诱导下,小说中那些牺牲在日寇枪炮下的中国守军将士让读者嗅到了“不抵抗”政策下的血腥,历史得以在“人”的意义上被再造和重生。
区别于神话对西方文学的重大影响,中国的文学与史学向来关系紧密,大量历史演义小说既是“重史”的表现,也成为“重史”传统的建构者。如果上溯至古典白话小说,历史类型恐怕是宋元以来长篇章回小说的“主流”。这一传统也蔓延至网络文学中,作为最成熟和最重要的小说类型之一,历史小说也是网络文学中的“主力军”之一。在架空历史和历史传奇类作品掀起的阅读热潮中,正面书写历史的作品也不断出现佳作。由于抗战题材小说需要在世界设定中恪守历史和现实大逻辑,这类作品往往凝聚着作者爬梳资料、调查采访的辛劳——正因为作者严谨的态度,历史及其意义本身在《山河血》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尊重。
网络小说大众化的表达方式代表着社会新的美学追求,我们常以上承传统通俗小说来追认网络文学的源头和脉络。但已有学者指出,“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对“俗文学”的研究受到了当时“尊白话贬文言和重小说轻诗文”社会思潮的影响,而那些长期被我们认为“平民集体创作”的作品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莫不是文人的创作(见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网络小说作为写给大众看的作品,面向大众的讲述方式使其不得不通俗易懂,但这并不等于作品中的价值应该流于庸俗。在《山河血》中,故事在历史的确定性和可能性之间发生,历史严肃性和情节趣味性之间的错位被统一于内在的价值立场中,小说因此获得了新的叙事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