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题材有如雨后春笋般的涌现并频获好评,是近年来网络文学创作中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从2009年阿耐的《大江东去》斩获“五个一工程”奖,到近年来中国作协主办的网络小说排行榜现实题材占据近半壁江山,再从各地举办的类型多样的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征文大赛,到由现实题材网络小说《都挺好》改编的电视剧频频刷屏,以及《网络英雄传》《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入围2018年中国好书榜,我们看到,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异军突起,已然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鲜明事实。
就网络文学固有的类型化小说创作潮流而言,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兴起,不仅有力拓展了网络文学的版图,具有类型补充完善的意义,在所谓一般传统文学的意义上,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创作,无疑内含一种拨“幻”反“正”的价值,也一定程度矫正了网络文学凌空虚蹈的历史虚无主义倾向。质言之,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创作,实则让网络文学幻想题材一枝独秀的格局有了根本改观,进而让网络文学有了与传统文学同台一较高下的可能。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网络文学的主流化、经典化,就不再是一个指向暧昧不明的归宿,也不是一个可以任意填充定义的飞地,而是有了与传统文学相提并论的某种质的规定性。换句话说,网络文学的主流化,并不是就其市场效益或产业规模而言的,而是意味着,在社会主义文学的格局园地中,网络文学开始占有一席之地。质言之,网络文学进入新时代之后,已然成为社会主义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网络文学的发展逻辑,遵循社会主义文学方向,并有效丰富了社会主义文学的创作形态。这也即是说,在关注、感悟、记录、讴歌新时代的意义上,网络文学跟传统文学并无二致,在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航线进程中,网络作家跟传统作家肩负着同样光荣的历史使命。渐变渐新的网络文学和相对稳定的传统文学一样,同为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何为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学?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学与以往的社会主义文学相比,又新在何处呢?如若仅在所谓传统文学的内部来展开讨论,那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恐怕是一个无比缠绕和黏连的确证过程。但是如果我们借助网络文学的维度,上述问题的探究,似乎就显得水落石出多了。
不妨以网络作家阿龙的《复兴之路》创作为例。阿龙的《复兴之路》聚焦国企改革,沿袭“身处逆境—战胜困难”的故事走向,不仅让新时期的改革题材小说得以重新回炉,并且还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改革题材小说的文学样态,为其注入了新的历史内容。《复兴之路》甫一问世便表现不俗,在阅文集团“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中获得特等奖,在豆瓣读网的图书评论中也有相当的高分。 我们看到,网络文学以现实题材(国企改革)为方法手段,回到了社会主义文学的界面上。
在《复兴之路》中,建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红星机械厂,一度曾是平泉市的骄傲,作为隶属于中央部委的大厂,其产值曾占据平泉市工业产值的半壁江山。但随着经济体制的转轨和市场环境的变化,作为国营大厂的红星机械厂尾大不掉,各种弊病显露无疑,在与同行业的市场竞争中,明显显得力不从心。曾辉煌一时的红星机械厂,已变得负债累累、老迈疲态,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形势下,其经营生产举步维艰。
我们看到,红星机械厂的兴衰沉浮,其实是国企改革的典型个案。国企改革伊始,在国际大背景和国内大环境下,面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发展形势,国企改革目标艰巨,负担沉重。特别是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国企改革竞争环境和竞争对手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凸显。数量庞大的国企,面临着在市场经济中生死存亡的命运风险——国企职工的民心、技术力量的转化、经营细节的落实、资产重组的压力等等,一切都如履薄冰。而在进入新时代之后,中国国有企业的改革不仅没有告一段落,而是仍在路上,国企改革在新时代有了新的使命和任务。
正如《复兴之路》中的陶唐所言,在市场经济日益完善的情况下,在买方市场形成后,用户是上帝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在市场自由竞争条件下,营销某种程度上已经取代计划,成为企业各项管理的龙头,营销工作在企业管理的地位日益重要,是决定性的。现在什么最难?抢市场抓订单最难,要钱最难。但在新形势下,国有企业要占有市场经济竞争高地,已不能再简单地依靠长官意志,也没有了政策扶持的红利,而只能靠国企自身去适应市场环境,在自由竞争中练就过硬本领。
“在市场经济时代,每个人都是商品”。这是小说主人公在一次企业生产经营调度会上抛出的“至理名言”,我们看到,红星机械厂明显从以前等靠要的长子心态,转变成为了平等市场主体的公平竞争意识,换句话说,国企的市场竞争意识,正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潮中逐渐培养起来的。作为整个经济体制改革的中心环节,国有企业建立和完善符合市场经济机制的现代企业制度,是国企改革的重中之重。而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实现公有制与市场经济的有效结合,最重要的,也是使国有企业形成适应市场经济要求的管理体制和经营机制。就市场竞争的优胜劣汰而言,市场主体并不在于区分何为国企、何为私企:“有人说私企的结构更符合市场经济,那不是事实。私企发展到一定规模,必然具备国企的某些特征。不能把国企管理上存在的问题归结于组织结构。”我们看到,在小说中,红星机械厂新厂长上任后,面对机械设备老化、生产技术落后、人事关系复杂等重重困难,大刀阔斧、锐意进取大胆进行各项改革,最终带领机械厂走向光明。
有意思的是,简单回顾阿龙的创作,我们不难发现,阿龙创作历程的多般变化,某种程度上也正是近些年网络文学不断在转型中走向成熟的一个典型例证。阿龙的第一部网络小说《英雄记》是以架空手法完成的网络军文,用后来阿龙自己的话说,“通过《英雄记》的创作,相信自己可以编造完本的故事了”。在《英雄记》之后,阿龙挑战自我,2009年完成了重生都市类小说《荣飞的梦幻人生》的创作。《荣飞的梦幻人生》,也是着眼于小人物,将历史的大背景与个人的情怀交织在一起,呈现在当时历史下人们普遍存在的焦虑与迷茫,但这部小说并没有大获成功。尔后,作者再次改换题材,在起点中文网开了一部架空题材的《蒙山军》,但这部作品的遭遇,似乎还不如以前。正是在经历频繁的转型换挡之后,阿龙以切身经历为故事原型,遵循写实的路子,尝试《复兴之路》的创作,终于大获成功。
由此可见,网络文学并不是天生爱“幻想”,一经“现实”就捉襟见肘,恰恰相反,在历史轨道上遵循现实主义创作路线,同样可以大放异彩。而据阿龙的创作自述,他的现实题材转型并非是出于迎合或讨巧,而是想“写一部自己熟悉的书,不再虚构了,不再幻想了,就是实实在在,就是自己经历的或目睹的生活,于是就有了《复兴之路》。”这也正如另一位以现实题材见长的网络作家阿耐所言,“不可能去迎合图书市场或者流派权威的喜好,简单归纳,一是不熟悉而无从迎合,二是为人狷介,不屑迎合。”
我们看到,正是通过现实题材的异军突起,网络文学在题材类型的意义上完成了一次极具颠覆意味的自我革命,去消费化,去娱乐化,重新校正并确证丰富了自身的精神谱系,从而内在地契合了社会主义文学的现实诉求,社会主义文学的网络文学版本才成为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