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见到阿春嫂的时候，真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长得简直像只兀鹰，瘦小得只剩下骨架的身躯，总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推倒。仅巴掌般大的干瘪瘦削的脸上，却高耸着个毫不成比例的鹰鼻，垂塌的眼皮下露出对阴森严厉的眼睛，扁撇着的嘴唇内悬挂着几颗摇摇欲坠的烟屎牙。当她挤出笑容招呼我时，直觉的排斥感总是把她与电影中专饰歹角的典范归于一类，实在无法对她产生好感。
然而，我观察到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却是特殊的，几乎介于管家与主人之间，有时甚至在主人之上。由于丈夫是阿春嫂一手带大的，所以，家婆就让她搬来与我们同住。一方面可以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同时也可指点我做家庭细务。当时心中虽有着一万个不愿意，但也不敢拂逆家婆对我的好意。
由于婚后初期和阿春嫂语言不通，再加上惧于她的容貌，所以总是尽量回避她。不知是否她对家务特别偏爱，令我不解的是，在我认为一两个钟头即可解决的家务事，她却能磨上一天。
有一天，意外中，我发觉到她蹲坐在屋内不为人注意的一隅，拿着一团紧紧包裹着的布包，然后极度谨慎地解开用橡皮筋束着的封口。好不容易打开，令我讶异的，里面居然还有一层。她又很小心仔细地打开第二个束口，结果，就如此这样的一步步地解，一层层地开，居然包扎了七八层——其中有用油纸包的、锡箔纸包的，有打结的、橡皮筋束的、麻绳捆的……她心平气顺地像在做着一件极庄严的事。这时，我完全被她困惑住了，愈发引起我的好奇心。当解开最后一层时，露出的是个有点生锈的小铁罐，出乎意料地，铁罐内竟装着随街可买到的廉价烟叶。
她抓出一小撮，卷进早已剪好的一小片白纸内，点着自制的香烟慢慢抽着，一直抽至烧到她那凹陷的嘴上了，才依依不舍地将它丢弃。原来她每天都做着同样的工作好几次，竟能一直乐此不疲。我想大概除了工作睡觉外，这一刻，就是她最享受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觉得她真是迂腐愚昧，现在早已有做成的香烟，根本不需这么大费周章一番，她却说这样紧裹的烟叶不会走风，抽起来才有真正的烟味。真是食古不化。
她是个极度仔细勤劳的人，稀疏花白的头发永远是一丝不乱，古老陈旧的衣服永远是一尘不染。家中任何一点污渍，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们的生活习惯，口味爱好，她也能把持得恰到好处。每次，当丈夫应酬夜归，阿春嫂会毫无怨言地一直守到他进门，然后马上端上一杯“永远”是冷热适度的燕窝水给他润肺化痰。这时，一望到她那发自内心的关怀体贴，我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懊恼，心中总会不自觉地藏着几分嫉妒，几分厌烦。因为她所禀赋的诸般美德，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几年来，我从未看到阿春嫂有任何亲人，过后，我才渐渐从亲戚口中获悉她悲惨的过去。阿春嫂是福建永春人，一出世双亲就相继去世了，由邻居收养。不久，邻家也遭逢变故，只好将她送去做童养媳，14岁就替她成了亲。刚生下儿子，丈夫去南洋做生意，自此音信全无。乱世时，她带着儿子跑到南洋寻找丈夫的下落。人海茫茫，又一字不识，可说什么苦都挨过了，丈夫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她也不再存什么希望了，一心一意只盼望儿子长大成人。偏偏儿子在19岁那年参加抗日军，又死在日本人的乱枪下。当时她差点疯了，就在她极度绝望时，遇到了远房的亲人，也就是我的家婆，生活才算安定下来，精神上也有了寄托。我知道她的身世后，对她不再敬而远之，反而产生了同情怜悯之心。
当我有了身孕，阿春嫂比谁都兴奋，成天到晚地为我准备各种补品。有些真是比药还难喝，何况在我当时年轻的想法，根本也不相信这一套；但一接触到她那热切哀求的眼神，想到她为我所花的工夫，实在不忍心说个“不”字。
临盆那晚，几乎所有至亲都围聚在医院，独见不到阿春嫂。心中有些纳闷，更不明的是当时竟有一种需要她能在我身边的渴望。经过种种痛楚折磨，孩子总算平安出世，但我也累得陷入沉睡中。在唇干舌燥下苏醒过来，发觉已是三更时分，勉强支撑着仍感虚弱的身子，想拿床边桌上的水喝。忽然，一个瘦小的微躬着腰的熟悉身影逼近，是她！在众人回去后，她一直守在我身边。给我喝过水，她马上拿出了一盒还微温的老姜炒饭。原来，早些时见不到她，是她正在家中为我准备一切，怕我醒来空着肚子会进风。虽是旧式的迷信，但其中包含多少她对我的关怀及细心！这时，我极力控制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撑着身子想坐起进食，她示意叫我不要动，一口一口地喂着我吃。我忽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咬住了！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这时，耳边响起了她的声音：“别难过，生个女儿像你不是更好吗？反正还年轻，机会多得是。”虽然仍是福建话，但现在我已完全能听懂了。她误解了我落泪的原因。她就是如此，为人所做的一切，都觉得是她的本分，所以也从来没想到别人会为她的言行而感动。我突然有种想抱住她的冲动。
一直到天快亮，她才听从我的催促回家休息。我情不自禁地目送她那显得步履维艰、逐渐消逝的身影，情绪激动得久久不能平复。
阿春嫂虽与我们没有深厚的血缘关系，但是她却对我们比谁都亲。她不仅贡献了她一生的劳力，也付出了她所有的爱心给我们。在她丑陋的外貌下，却是那么忠诚善良。在别人眼中，她或许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然而，在我的心中，她的地位却是至高至上的。我实在不知如何回报她，因为她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求。她一生辛劳，没有享受，只有付出。我只能借着这篇文章将我的感情献给她。
（摘自《因为有情——戴小华散文精选集》，戴小华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