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漫游，我总觉得施托姆的“茵梦湖”就在阿尔卑斯山的山麓。汽车沿着山麓旁的公路行驶，一个个珍珠般的湖泊，泛着明丽的蓝色，静静伏在山脚下，哪片湖水叫“茵梦湖”？我问导游小张，小张说，德国最著名的湖泊叫莱蒙湖，没听说“茵梦湖”这个名字。我惘然。《茵梦湖》是一篇小说的名字。
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美丽忧伤的爱情故事，也是作家自叙的真实经历。施托姆通过主人公莱因哈德与伊丽莎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经历，叙述了爱情悲剧。故事情节既简单又淳朴。17岁的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生活在茵梦湖畔的小山村。这里太美了，山麓弥漫着气势磅礴的黑森林，茂密葳蕤的树木，有橡树、椴树、松树、雪松、冷杉，还有大量的山毛榉。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常到森林里采蘑菇，有时也跟着大人打猎，在茵梦湖捕鱼，划船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美丽的大自然，淳朴无华的童年生活，使他们产生了初恋。莱因哈德17岁那年为了深造告别故乡，告别伊丽莎白去远方求学。伊丽莎白依依不舍，送走了他。
也许学习生活紧张，也许莱因哈德又有艳遇，竟然未给伊丽莎白写过一封信，伊丽莎白也没有给莱因哈德回过一封信。友谊出现了空白，爱情出现了断章。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流逝，伊丽莎白感到自己的困苦，孤独，时有看花落泪，看树生悲，心头充满无边无际的哀伤，在凄凉的期盼和无奈的绝望中，她软弱无助，只好嫁给追求她的埃利克。
几年后，莱因哈德回到故乡，与伊丽莎白重逢于湖畔，双方都很痛苦，伊丽莎白在母亲的强迫下嫁给了他人。自此莱因哈德毅然离去，并决定不再回故乡。这个故事形象反映了19世纪德国青年耽于幻想、懒于行动、缺乏责任感的习气，而伊丽莎白的人生悲剧又反映出德国农民听天由命、安于现状的人生哲学，以及19世纪中后期，资产阶级不求进取、向现实妥协的真实写照。
这就是少男少女青涩的爱情，这是作者初恋的歌，情感的履历。
施托姆是小说家，也是诗人，他年轻时和四位女性谈过恋爱，最后与他结婚的是康士丹丝。小说以巨大的魔力，将我们带到往日的岁月。
施托姆写过不少爱情诗，《年轻的爱情》《茨冈顽童与茨冈姑娘的对话》《祝福你》《你的眼睛依然故我》等等，下面引用《卷发姑娘》的片段，供你欣赏——
到我这儿来，我的卷发姑娘，/到我这儿来，请坐下，/我唱歌时你静静听，/听那古老的歌。//那欢欣的娇小笑脸，/安静地坐在我膝旁，/我拿起金色六弦琴，/弹着并唱起古老的曲调，/绿色池塘旁，/一个脸庞苍白的男孩子，/孤独地歌唱。/深不可测的地底下睡着那女妖，/那首歌一再唤醒了她。//漩涡流中浪花四散，/波涛上下翻滚，/月光下静静地呈现出一张苍白的脸庞。/……/于是她用温柔的臂膀，/牢牢地抱紧我！/你唱这样糟糕的歌，/让人感到太悲伤。/……/我吻着那发紫的嘴唇，/她微微靠在我的胸膛，/我温柔地拨动琴弦，/弹出了那支欢快的曲调，/“卷发姑娘就是那女妖，/她紧紧拥抱着我，/而那脸庞苍白的可怜的小伙子，/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裂爆。”
这是施托姆写于1837年1月17日的诗，时年他20岁，正是爱的花季。
《茵梦湖》就是他爱情生活的一种经历。《茵梦湖》最初版本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莱因哈德清晨离开茵梦湖，不再回来了。他不再回头去看，他匆匆地冲了出去，寂静逐渐在身后隐去，广袤的世界在他的前面展开……
茵梦湖，你在地图上是找不到这个名字的。它是作家虚构的湖，后来有游客寻找茵梦湖，他们把“其姆湖”视为茵梦湖。其实，这不怪读者和游客。
在阿尔卑斯山山麓，黑森林的旁边有着大大小小像梦一样可爱的湖泊，那湖泊呈蔚蓝、靛蓝、碧蓝，蓝得让人感到一切都那么纯净，一切静得像幽梦。阳光照耀湖水，连波纹都不漾起的湖，真像大地上的镜子，映着飘逸的白云，映着山影、树影。湖泊、森林、乡村，三位一体，构成了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生存的空间。这是一首德国19世纪的民谣，它本身就具有爱情诗的元素。像童话中的小木屋，错落在山坡绿茵上，高高的尖塔，那是教堂的钟楼，黄昏时传来悠扬的钟声，更衬托了山村的宁静和美丽的田园风光。
当天我们权当就住在“茵梦湖”附近的农家宾馆里，在这里我和几个年轻旅伴体验了小说中描绘的自然风光。
于是他们走进了树林，越走越深；他们走进潮湿的、浓密的树荫里，四周非常静，只有他们头上天空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鹰的叫声，以后又是稠密的荆棘挡住了路。荆棘是这样稠密，因此莱因哈德不得不走在前面去开了一条小路，他这儿折断一根树枝，那儿牵开一条藤蔓。可是不多久他听见伊丽莎白在后面唤他的名字……
施托姆对湖泊的描写更动人：
从树梢望过去，展现着一片宽阔的阳光普照的美景，那平静的深蓝色的湖，就在下面的远处，湖的四周差不多完全有翠绿明媚的树林环绕着，只有一处树林分开了，呈出一片深邃的景色，伸展至遥远的青山边际。……在湖边的高岸上，便耸峙着庄主们的房屋，白墙红瓦闪着光辉……水面上浮着庄园的倒影，轻轻地荡漾着。
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来到一块空旷的地方，一些蓝蝴蝶在寂寞的花丛中展翅飞舞。莱因哈德要伊丽莎白戴上草帽，伊丽莎白不肯，他再三要求，她终于同意了。
这简直是经典初恋的镜头，没有亲吻、拥抱，爱是青涩的、纯洁的。这“茵梦湖”又是培育爱情蓓蕾的沃土佳壤。
谁承想，小说主人公莱因哈德告别故乡，告别他心爱的姑娘，进入大学学习时，数年间竟然没有给姑娘写一封信，即使给母亲的信也写得很简短，信中也无附言予伊丽莎白，哪怕一声问候也没有，那么绝情，简直不可思议！童年的伙伴，少年的爱情，就像无痕的春梦一样消逝了吗？真让人惋惜、叹息！当然，伊丽莎白也不会主动地写信给已登上高枝的莱因哈德，人家已是大学生了，自己还是一位普通的乡下姑娘呢！伊丽莎白自愧这种不平衡的爱，她在痛苦和绝望中苦熬着，而乡俗又不允许她这样无望地等待，在埃利克苦苦追求下，她嫁给了他。少年美好的向往，爱情迷蒙的追求，像茵梦湖上的晨雾消散了，双方产生误解，悲剧已上演。
1943年，德国已将这个故事搬上银幕，题为《茵梦湖，德国的一首民歌》。1989年重拍的《茵梦湖》对小说进行了改编，增加了一些情节，莱因哈德参加学生运动，对暴力的政治抗争。伊丽莎白主动前去学校看望莱因哈德，却发现他与女同学耶斯塔过于亲密。她知道莱因哈德心变了，伊丽莎白绝望了，爱情毁灭了，只剩下缥缈的余思，长长的惆怅……
莱茵河那边有个湖叫“莱蒙湖”，沿着黑森林朝前走，到处是湖泊，也许哪个不出名的湖泊叫“茵梦湖”吧！
没有必要追究“茵梦湖”的真实，它是小说，地名的虚构，是很自然的，施托姆就是以黑森林那片湖水为背景，故事也许就发生在那山下村庄。
我们在一个湖畔游览，湖的南岸便是莽莽苍苍的林海，气势磅礴，林木参天，我满以为森林那边是平原，不，是滔滔不绝、峰峦耸峙的高山。啊，阿尔卑斯山，这巍峨雄伟的山脉几乎盘踞了整个欧洲大地，所到之处，都露出一种霸气和强悍。此时我感到这庞然大物的凛然和苍茫，山上升腾着袅袅雾岚，阿尔卑斯山有种神秘感和恐惧感。
我冲着黑森林走去，也许，当年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在这山径追逐嬉戏，欢乐纯贞，两小无猜，哪棵树下还珍藏着他们的笑声？哪一片草丛里留下他们话语的芬芳？这里草木葳蕤，野花芳菲，藤萝缠绵，绿意盈目。
施托姆在德国文学史上并不占有显赫的地位，但这部短篇小说却为他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仅中文就有几个译本。施托姆最擅长将自己的经历化为小说，带有纪实性，这使我想起中国作家郁达夫，他几乎是将自己真实生活事无巨细地写进小说，兜售给读者。世界上有两类作家：一类以艺术成就自己，一类将自己成就于艺术。施托姆属于后者。施托姆的《茵梦湖》实际上写他青年时期一段初恋。他一生缠绵过四个女人，小说中的伊丽莎白实际上是他早年与爱玛的少男少女青涩的初恋。
走进树林，我寻找到一块青石，坐下来，四周是开着白花的灌木，有茂密的青草，蝴蝶飞来飞去，有几只牛蝇蜂嗡嗡地飞来飞去，鸟在远处鸣叫。我坐在树下，仿佛进入大自然的子宫，这诗天画地不仅孕育滋生芳草、野花、林木、鸟兽，而且繁衍绘画、诗歌、散文和艺术。
我想象得出，17岁的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沿着林中小径慢慢走着，手牵着手，森林里很静，远处传来溪水哗啦哗啦的流淌声，更衬托山幽林静的氛围。这种宁静使人想起去年的落叶，想起一场又一场风雪，想起筑起又抛弃的鸟巢，想起蚂蚁辛辛苦苦的劳作，想起狐狸的狡诈和鹰的强横，想起世间万物的互相残杀，想起使兔子发抖的雷电和暴雨。
在厚厚的落叶下都沉睡着生命，包括虫蝶的尸骸，它们曾经有过幸福的爱情和孕育子孙的欢乐。5月是鲜花开放的季节，森林里开满鲜花，鸢尾兰、矢车菊、野百合、剪秋萝……空气中充满野花浓郁的香气，这些野花一片一片地和这些空地上长着的浅草夹杂在一起。我处在小说描写的自然美景中。鸟儿在悄悄低语，岁月淹没一切，强者与弱者，善者与恶者，幸运者与不幸者，一切都在沉睡，它们盖着厚厚的腐叶做成的被子，幸福地长眠着，这是一种宁静的悲伤。在静默中“可以听到哀悼死者的号泣，迎接新生的狂欢”。
施托姆对大自然寄托着无限情思。静谧的茵梦湖面上的白色睡莲，是高尚纯洁的爱情，莱因哈德游水去采睡莲，被水草绊住只得返回岸边，暗示出他和伊丽莎白爱情的挫折。
这部小说，笔酣墨饱地描绘大自然的美，又通过大自然的美勾起人物心灵中美好的感情，景色、故事、感受、理想糅合在一起，抒情气氛很浓郁。
当小说主人公莱因哈德大学假期回家，再见到长得婷婷娉娉十分秀美的伊丽莎白时，两个人情感却出现了隔膜，青梅竹马的爱恋，两小无猜的情谊，纯净、真挚的感情都没有了，两个人的谈话总是间断。
小说的结尾部分，作者十分伤感地写道：“周围朦胧的昏暗渐渐地在他眼前消散了，变成了一个幽静的大湖：黑黝黝的水波一个跟着一个向前滚去，愈涌愈远，在最后的一个水波上，许多大叶子中间孤单地浮着一朵白色睡莲……”
这象征着青年时代的爱情已消失得“目光所不能及”。
我们旅游团下榻的农家宅舍就在黑森林附近，阿尔卑斯山脚下，这有一片湖水当地人叫“天鹅湖”，这个名字太俗气了，为什么不叫“茵梦湖”？它就是我心中的茵梦湖。我站在阳台上，目光穿过树枝的罅隙望着碧蓝幽静的湖水，像一片梦境展现在阳光下，湖的四周多是翠绿的树林，深邃的景色绵延到山麓的黑森林里，湖畔有几座红瓦蓝砖的房屋，湖心远处有白蒙蒙的一片，是睡莲吗？浮动着，闪着光辉。有村姑在湖畔的草地里忙活着，一只鹤鸟飞起，徐徐在水上盘旋。“茵梦湖！”我激动地叫出声来。
（摘自《雨，落在香榭丽舍大街》，郭保林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