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要献给我父。他坐拥向阳山坡,三千玉米佳丽,瞅着我磕磕绊绊往前奔,我欲偷懒或放弃,他就沉着整个大梁头给我。
大学期间我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散文,他趴在柜盖上看了又看,说:“当个作家也不错。”他不知道当作家有多难,我也不知道,我们分明感觉了一束光在远处“打闪”,照亮墨汁般的夜空和山峦。他替我埋下种子,我毕业后就忘了抽枝,江湖满地,拔剑四顾就是拔不出笔,连茫然都省了。待重新开山,他已离世10年。又10年,他该成为一条好汉了,我从他的灵魂发丝飞出,瓜田李下也算热闹,该点支香跟他说说话。
这一轮他活得太憋屈,八九岁没爹,大冬天穿单裤满山撵兔子弄吃的,冻出憋气病根儿;苦学成医,成分阻碍,只得在小村当赤脚医生;屡次考试第一,可左蹦右跳就是逃不脱村庄,而大家庭越发像沉重的石碾。包产到户后,人家七郎八虎撒欢闯,我父这笨拙的书生,领着一群学生跌跌撞撞在山间摸索,竟也摸到丰收的额头,酒醉后笑得停不下来。
他厉害还是大地厚道?我以为地厚。所以他心怀大地般的仁慈,昨日那人还红口白牙骂他八辈祖宗往院里抛大石头,今儿犯病了,我父不顾乏累,摸脉听诊开方拿药谆谆嘱托,眼神温良而清澈。我就想起牛,默默耕地老而被吃,还被各种揶揄,如牛鬼蛇神、对牛弹琴、吹牛皮瞪牛眼。然而“没有东西使牛目光混浊”,君特·格拉斯写道。也没有东西能令仁医染上恶俗。
我幸运地承继了父亲的村庄、广阔的自然背景和慈悲心。这是最好的起点,可以藉此走向辽阔,但我更愿意坐下来深挖,探索大地的奥秘,认知人与自然相处的法则。
凌晨3点钟,星空岑寂,残月瞌睡,我们上山了,要在太阳暴干露水之前收割黄豆。墨灰的村庄,黑银般的河流,齐腰深的露水草,壮观的鱼肚白,日出时云霞旗帜猎猎,母亲挎着小筐来送饭水,一大家子坐地头吃饽饽咸菜,蚂蚁忙慌慌抢饭渣……开创新世般迷人。
父兄用大钎杆子“背地”,地是背得动的吗?就行,一背一背的,一块地就背回家了。农人善于用极轻的词表达大而重,我服气。种地是欢天喜地式流动线条,牛和男人在前,我拉二遍滚子在后,像揪住春天的尾巴尖,春天是雄性的,大地是雌性的。蜂蝶忽然没了踪迹,虫声四起,牛卧着倒嚼,我编了花冠套牛角上。灯光从暮色里打捞出村庄,偌大的山顶只有唱歌的小姑娘和牛的剪影。
那些柔软静谧的时刻必是神性光临,有宗教般的恩慈与庄严,我对大地的情怀在无知无觉时已孕育完毕。当一切交给机器和农药,人与大地的情味就薄了弱了,多年间我并未再次体验更为深刻的美感。设若此时天黑黢黢,把我一个人扔到原来的山上,再拨一头牛来,我也不敢去了。我不曾久离自然,大地也没有割裂,是时间失去了香味,我胆怯亦或谨慎了。有些美只能活在诗里,像农人不会再退到老牛和锄头的洪荒时代。
可幸我那泪珠大的村庄至今仍有天鹅绒般的黑夜,星星和自古一样多。我年年春天参与母亲的菜园种植,早起奔跑在耕作后的田野,听植被和昆虫的低吟,看庄稼人的脸。山野有多蓬勃与复杂,耕者的命运就有多复杂与磅礴,但不管社会如何变革,4000年农夫始终珍重春风,一寸一节长出人的精神。生存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我愈接近自然,愈贴近父亲宽厚的心灵;愈理解他曾经的痛苦与忧患,愈能感知大地的悲戚与欢歌。也不再耿耿于他的早逝,苍天待父不薄,大地待我们亦厚,生命在于凝结,也必用来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