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说自己的话

□焦祖尧

1947年秋天至1950年夏天,我在江苏省常州市淹城中学读初中。每学期的学费和杂费可以免交,因为凭学习成绩获得了一等奖学金,但每月四斗米的伙食费是必须交的。因为物价上涨,膳费不交钱而交米,这已成了惯例。

课堂上,国文老师何祖述先生正在动情地吟诵白居易的《琵琶行》:“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教室门口,忽然有人高声点了三个人的名字,叫我们出去。

这三个名字中有我,我走出教室。

学校总务处一个职员对我们宣布:“你们三个人从明天起停膳了,赶快交膳米吧!”

回到教室里,何先生怔怔地看着我们。他的嘴角动了动,终于没有发出声来。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在座位上坐定,抬头见他眼里流露出的同情和抚慰,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何先生又接着吟诵起来,那声音低婉而凄楚,“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课堂上一片寂静,我的眼里忽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已经有几次因为没按时交膳米而被停膳。饿着肚皮当然就无法上课,只能赶到乡下家里,设法借几斗米交膳费。乡下的大米是石磙碾出来的,人家说那是糙米,学校是不收的。我只好再担到米行去卖了,再买机米,一卖一买,四斗米就剩了三斗。

何先生有时抚摸着我的头说:“你读书,不容易哩。你知道用功,这不需别人来说倒是要注意身体呢。课外活动时间,不要钻在教室里了,到操场上去和大家一起蹦蹦跳跳!”

我点头,忍住了哽咽。

我的国文课成绩一向比较好,喜欢作文。何先生对我似乎有比对其他同学更多一点关心,老师对自己所教的某门课学习较好的学生总是比较偏爱的。

“你的作文又有了进步”,一次他对我说,“我愿意批改你的作文,因为它言之有物。写文章最怕无病呻吟。”

我对何先生讲了自己的童年。我6岁就被送到外祖父家去上学。外祖母早逝,外祖父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寡言寡语,性格怪戾,他两眼一瞪,我就心惊肉跳。那时候如果有人问我这世界上最怕什么,我会说最怕外祖父的眼睛。这里和我家相距不过五六里路,星期天外祖父不让我回家,连暑假寒假都要我给他看瓜看萝卜。孩子心里有话,总想找人诉说,倾诉对象便是母亲,但我很难看到母亲。母亲有时回娘家,办完事想等放学后看一看我,外祖父却不让,说那样我会更加不安心在那儿上学。外祖父有他的生活哲理,认为一个人从小不吃苦,挂在大人裤腰带上,长大后是不会有出息的。我见不到母亲,便把对母亲的思念,把对村上童年伙伴的思念和儿时的一些趣事,在作文时表达出来。老师说我写的有点文不对题(不对他的作文题目),但有真情实感。所以我特别喜欢作文,把作文当作是一种倾诉。

何先生听了连连点头,说作文就是写自己的所见所闻加上所思所想,是所思所想后自己想说的话,不是别人的话。“从你的作文里可以看出,你不是把别人说过的话拣来说,说的是自己的话……”

因为家庭境遇等原因,我那时容易伤感,学校旁边是一所贫儿院,中间只隔一道竹篱笆。上完夜自习回宿舍去,总会听到那边传来一阵阵凄凉的琴声。据说是一位半失明的教师,她每晚都在弹琴。我走上“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倚着过道上的栏杆倾听。皓月下那琴声委婉凄清,似乎总在诉说什么、企盼什么。我会呆呆地伫立很久很久。一次何先生从楼下经过,见我独倚危楼,便说:“夜凉了,进屋睡吧。”第二天他对我说:“你的作文中,我总感到压抑和低沉多了些,昂扬和热烈少了些……你还是个少年呢。”我低头无语。他清瘦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说:“哦,其实也难怪你,生活里昂扬热烈的东西本来不多……”

不久,我听到了长江北岸隆隆的炮声,解放军要渡江了。

那年我回常州探亲,去看望80多岁的何先生。何先生说:“你寄来的作品我都收到了,写了那么多东西,不容易呀!”我握着他的手说:“何先生,你当年说过的一句话,在事业上影响了我的一生。”何先生问一句什么话。我说:“您教导我作文时一定要说自己的话,不要把别人的话拣来说。我学习写一部作品,一篇文章,总要弄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努力从生活中寻找独特的感受,希望自己有独特的发现;有了自己想说的话,再考虑如何把这话说得更好。我总认为,创作就是一种发现……这道理是您教我懂得的。”

何先生笑了。

每年春节,我都要给何先生电话拜年。2014年春节,我打过电话去竟无人接听,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何先生一人独居,有个女儿常过去照料,他已年过90,一般是不会出门的,如果在家会不接电话吗?情急之下我又连续拨了两次电话,还是没人接,我的心沉下去了。

2015年秋天,那个“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季节,我举家回到故乡,到武进金东方颐养中心度晚年。安顿下来以后,又给何先生家里打电话,这次电话有人接了,是何先生的大女儿,她说父亲2014年走了,老人走得十分安详。

当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中学生,何先生教导我写作文要说自己的话,要写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后自己想说的话。自己的话当然是真话。不仅写作文要说自己的话,为人处世立身行事也要说自己的话,不能鹦鹉学舌,更不能说假话欺世。他的教导使我受惠一生。

何先生是武进坂上人,93岁那年,他走了。

2019-05-13 □焦祖尧 1 1 文艺报 content49515.html 1 说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