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让张向阳在这些年操持起了各种戏剧节的剧目引进工作。这些年我们看到了来自欧陆各个国家大量经典的现代剧目,不少背后都有她默默忙碌的身影。在近些年来的戏剧生态中,我们看到以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为平台,以天津大剧院等为推手,以波兰戏剧为轴心的欧洲大陆的作品密集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相信,在这波澜壮阔的舞台盛景背后,张向阳功不可没。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那样忙碌的剧目、剧组、剧场等协调工作之余,张向阳还能为这样的系统引进留下如此感性、珍贵的文字记录。在集结为《如果天空不能用来飞翔》的评论著作里,我看到的还是一个直脾气的张向阳,呈现出的却是一副极其敏锐又极其感性的面孔。如同强力喷射而出的瑰丽词句经常在文章开头就先声夺人,抓住了一个戏的核心动机,准确生动、变化凌厉、色彩奔放,带着不得不被裹挟的强烈感染力。这种评论思路的珍贵能抓取戏剧最摄人心魄的内核。
我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特有的剧场形态的情感模式,也说不清为什么在新一波的戏剧引进中最为集中的是波兰戏剧?向阳对此的解释是,中国和波兰在国家命运和民族精神历程上具有相似性。所以她那些感性的文字中,完整地勾勒出了波兰戏剧的精神脉络。通过《波兰剧场,站在教堂的高度》等多篇文章,向阳比较清晰地描绘出波兰戏剧从格洛托夫斯基到康多再到今天的陆帕这样一条主线索,以及在这一条主线索之外生长出的诸多繁花盛景。
对于波兰戏剧的这条线索,向阳在她的评论文章中有着精彩描述,我将此概括为两条。第一条就是向阳所说,波兰当代戏剧有着“犀利尖锐的质疑以及多重含义的表达”。这一特征的形成,恐怕是格洛托夫斯基在上世纪60年代即通过选择与经典文本对话、探索经典文本的精神向度就奠定的。我们所看到的波兰戏剧《伐木》《阿波隆利亚》《英雄广场》《先人祭》等,都是选择一些经典文本加以改编。这些经典文学的文本内容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思想厚度,经得住多义的阐释;而波兰知识分子战后曲折的思想历程又使得他们特别在意以其自身经验中的痛楚去碰撞乃至去挑衅社会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心态。
另一条则是以陆帕的《假面·玛丽莲》《伐木》以及更年轻的戏剧导演的作品《阿波隆利亚》为代表,要为多重意义的表达寻找一种特殊的剧场风格。如果不是一种写实的剧场风格,如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戏剧,那应该是什么?在《陆帕挥斧砍伐 观众痛如朽木》的文章中,向阳准确地描述出了《伐木》舞台上“时间的表现,空间转换的意味,深刻的心理分析,音乐音响的运用,人物郁郁叨叨的重复台词……”之下蕴藏着的陆帕对于身体的极度开发。我想也许是出于对荣格的兴趣,陆帕生发出对于人说话本身的不信任,并开始用各种舞台手段去打碎说话的主要表现方式,让人的身体可以在舞台上被“言说”。可能只有这样一种略显极端的方式,才能精准呈现出陆帕所想达到的“伯恩哈德不断咬啮着人类的自我欺骗”。
我个人对波兰当代戏剧作品未必都像向阳这样投入地热爱着。但作为戏剧研究者,我还是很清楚向阳对波兰戏剧的引介以及分析,对我们认识当代世界戏剧的全貌有深刻的启发。波兰以及中东欧戏剧对我们来说,一直披着神秘的面纱。除去像冯远征这样因为某种偶然结缘过格洛托夫斯基表演训练之外,我们一直对之知之甚少。如今,我们不用翻山越岭就可以纵览波兰当代戏剧的当下面貌,这为我们理解战后欧洲大陆戏剧发展的生动脉络,为我们解析当代欧洲大陆戏剧发展的走向,辨析我们在当前世界戏剧发展中所处的位置,提供了强有力的学术支持。
当然,波兰戏剧虽然是近些年来引进剧目的主轴但不是全部。本书的丰富在于能鸟瞰到欧洲大陆剧场样态。这其中,无论是德国人奥斯特玛雅、德国柏林剧院,还是俄罗斯戏剧导演朵金,向阳都能以制作引进方的工作机会通过身临其境的了解,带给读者深度而又感性的评介。而这其中也藏匿着若干中国戏剧家的作品,她所选择的作品以及讨论方式,都贯穿着与波兰戏剧共性的审美,都是她在本土舞台上执著追寻的东西。
“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戏剧批评”是向阳为乌镇戏剧节的一场研讨做的总结,而我恰恰认为,这个题目其实特别适合她这本书的定位。这本书中,从波兰到欧洲大陆再回到中国本土,向阳所执著的是穿越多元文化背景,追寻戏剧舞台思想上的锐利与情感上的共鸣。
舞台上“装腔作势的喊叫以及功能性的表演不见了”,每一次在剧场都“好似投奔了战友和知己”。向阳的盼望在剧场得到了补偿,给了她某种揭示真谛、自由飞翔的无穷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