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逢六月。六月是荷月。满塘风起,翠叶罗裙,花开红妆。父母因此送我小名:蓉蓉——蓉,即水芙蓉,莲花的别称。父母的初衷,是取其高洁之意,期望女儿此生不俗,洁身自好。
每个盛夏,郑重地去看荷花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仪式。在粼粼水波之上,在团团翠盖之上,荷花怀抱清风、阳光、明月和雨露,默然地站立着。
“生如夏花之绚烂”,是泰戈尔的追求,或者说,是人类共同的理想。荷花,便是夏花盛大团队中的成员。荷花一开,水面清明,净气上升。那些打开心扉袒露的花瓣,有丝帕的柔软和岁月的纹理,仁慈,温情,保留着洗礼过的生命印记。
小时候去成亲的人家,常可见到“和合二仙”的年画和剪纸,往墙上和窗上一贴,陋室生辉:两个笑逐颜开的仙童,一人手持荷花,一人手捧宝盒,一脚踏元宝,一脚踩铜钱(车轮似的铜钱上,大多刻着“富贵吉祥”“天下通行”的字样),给人欢天喜地的喜感,表达对婚姻与家庭和美的祝福,让人心情舒畅;八仙中的何仙姑,因在莲花中羽化成仙,也以手执荷花代表身份。荷花是她的法器,是美丽、智慧与祥和的象征。
人到中年,尘色染身。我知道,我早已不是最初的我,但依然渴望陈旧斑驳的躯壳下,能深藏一颗纯洁的初心:莲心,不辜负我的乳名。
此时,在水畔,我与荷花相望。四周是阳光洒下的金沙金粉。我被湿润、恬静与淡泊的水生植物气息包围着。风吹过荷叶、荷梗、荷花,也吹过茂密的蒲草和芦苇。偶有草鱼跃起跃下,池水惊动点点微澜。在大片的碧绿和粉红之中,棕褐色的蒲棒特立独行,仿佛诗意的点缀。我太熟悉这些景象了。
相望,我这样描写我和荷花的相见。我深信,它们也在注视着我。我们有着深厚持久的情意。气味相投,让我们轻易地相认、相聚。
在乡村的荷花湾,小孩子采荷花并非易事。水深过胸,曾有小伙伴险遭溺水。外婆提心吊胆。为满足我的垂涎三尺,她在墙根放了两个大缸,用来养荷花——桃花开过后,我的全部心思就搁在水缸中。看小荷一点点抽叶,铺面,举苞,日益丰盈。时候一到,一朵两朵三朵的荷花,渐次绽放。水中浮起的华章有声有色(嗯,不止有姿色,还有阳光月光星光落下的轻响),带来满院的清凉和芬芳,让人沉溺。暑气大盛时,外婆会摘片荷叶,与竹叶一起烧水喝。深碧的汤液,盛在大白瓷碗里,端起来微微地荡漾,味道有点苦咸,但幽香不散,具有消暑清热、祛瘀散结的功效。堪称生活家的外婆懂得食疗之好,也总有办法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不清楚多年水生的荷花平均寿命有多长,可是一朵荷花的开花期,大约只有三四天的活头。生命的烛火,瞬间点燃,又瞬间熄灭。亮了,黑了,多么简单。穿越明亮到黑暗之门,过程是那么的短暂。但埋藏在地下的莲子,据说可以保存上千年,到现在还能生根发芽,真让人惊奇。这谜一样的生命,让人忧伤又欢欣。
但我无法回答自己,每一年荷花的轮回,是不是从前生命的复活?而那些笔尖一样挺立的花骨朵,旧时称为菡萏,骨骼清奇,犹如一个倒置的感叹号。似乎在提示我,某些与生命的真相有关的疑问,它们已给出简洁的解答。木心说:“任何花含苞欲放时皆具庄严相”,菡萏尤其明显。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已经蕴藏着深沉的力量和境界,如同静敛心神参悟打坐的修行者。时有蜻蜓和水鸟们飞来,栖息其上。它们静默沉迷的表情,好像跟我一样,也在思索着某种答案:关于生死,关于存亡。
莲花有四德:香、净、柔软、可爱,佛家以此比喻真如法界之常、乐、我、净四德。《华严经》有“莲华藏世界”之说。莲花在佛教中是极尊贵的,象征着神圣与不灭的佛国净土。现在看来,我面前“无穷碧”“别样红”的荷花,更像一门哲学、一种信仰,让我顶礼膜拜。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传统文化里的经典语录,在我的脑海中倏忽闪现。圣者的智慧光芒,蓦然生出翅膀,仙鹤般飞起,轻轻地掠过水面,落在清白的荷花上。
虚实光影,烟波浩渺,顿入空寂无我之境。万物一体。眼前霎时豁然开朗。
生命中,我在其中,我在其外。
尘世间,我是我,我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