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法国学者阿尔贝·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里的说法,文学批评的“共和国”,是由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这三个品种组成的。其中,自发的批评人人可为。但凡对文学作品有所接触,而又有所思、有所感、有所评价,不拘形式如何或出自什么社会身份的人,都算自发批评。职业的批评主要靠专家、教授等学院派人士来操练,须遵循知识演绎和逻辑分析的套路,讲求严谨整饬,却也容易把活生生的作家作品切割、拆卸得奄奄一息,变成僵化的概念标签和理论零件。只有出自文学创作的权威之手的大师的批评,才最对得起作者和读者,能够切中创作肯綮、体贴阅读情理,表达的形式也会比自发批评准确、比职业批评生动,差不多接近完美。
话虽如此,实际生活中,泾渭分明到如此程度的情形并不多见。相反,以上三类批评混搭、纠缠在一起,形成叫人看了只觉哭笑不得的杂拌状态,倒是常有。比如:在职业批评的架势和面目下,罗列着一堆只够自发批评水准的闲言碎语;或者理应在“大师批评”的高度上表达自己真知灼见的知名作家,有时又不知是因为谦虚过分还是顾虑人情太多,即使面对本来值得深加讨论的创作现象,也净说些空洞应景、逢场作戏的客气话。
文名蜚声海内外半个多世纪的白先勇,在读书界的形象,向来是以小说和散文创作为主业的作家。他以往在祖国大陆各地出版的图书,也的确大都是文学作品。这本列为丁帆、王尧主编的“大家读大家”系列丛书之一,由刘俊编选的《文学不死》,是继近年新出的套装“细说红楼梦”和单册的书话集之后,白先勇单行本文集中较少见的一本文艺评论专书。全书收文27篇,分为“序·评”“忆·论”和“文·艺·史”三辑。通读全书,作者既是权威级的文学创作大师,更是深具职业素养的文学教授和文艺活动家,其气度、风范和见识,跃然纸上,启人深思。书中各辑收文,体例虽略有不同,话题、内容和观点、思路各方面,却都归集在知人论世、品文析理的范畴内,展现着融“大师批评”的深切兴味和“职业批评”的丰富学识于一炉的独特神采。
书中第一辑,有关丛甦、欧阳子、施叔青、荆棘、琦君、古蒙仁、康芸薇作品的几篇序与评,瞄准的文本多为小说,也涉及散文,都是作者本人投入最多、收获最大,同时也最为擅长的创作门类。而关联到的文学活动和时代背景,则恰好是作者亲身经历并且亲自参与推动的台湾和海外华文文坛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停滞走向活跃的一段历史关键期。从《文学杂志》和《现代文学》两份小小的杂志扛起沉重的时代闸门、引入现代主义的光亮和风气,从本土校园写作的兴起到海外留学生文学的扩展,从“现代”与“乡土”同中有异的激烈论争、再到之后异中见同的逐渐合流,这些贯穿了上世纪50年代至七八十年代的生动而繁复的文学及其社会境遇的变迁片段,都穿插、映衬在白先勇对这些与他同时代的文友们所作的热忱而细致的评述中。同一辑里,还有写林青霞的《谪仙记》,以及为金圣华、何华的散文集所作的序,为台湾“解严”后一代青年作家杨富闵的第一本小说集所作的评,也都恳切真挚,把阅人品文的诚意、耐心和眼界,表露得宽厚温和而又一丝不苟。
第二辑“忆·论”含文10篇。《文学不死——感怀姚一苇先生》《文学因缘——感念夏志清先生》《怀念高克毅先生》三篇怀人,在记叙加议论的散文笔致中,贯穿文事与学思。反过来,看似旨在品文论学的《花莲风土人物志——高全之的〈王祯和的小说世界〉》《经典之作——推介夏志清教授的〈中国古典小说〉》《克难岁月——隐地的“少年追想曲”》《人生如戏——田纳西·威廉斯忏悔录》《恐惧与悲悯的净化——〈卡拉马佐夫兄弟〉》,从对于作品和学问的推究中,也牵连、观照了现实人生和鲜活人格的诸多侧面和具体细节。这一辑还收了整本书里唯一的一篇驳论性质的文章《谈小说批评的标准》。大概摆在白先勇迄今为止的全部著述中,类似这样跟别人针锋相对展开论辩之作,也是特例。不过,这篇为欧阳子短篇小说集《秋叶》辩诬的评论,并没有疾言厉色,更没有气急败坏。它行文立论娓娓道来的做派,更像是和朋友倾心交谈。其中申述的有关小说和对于小说的评论与社会道德的关系等问题的见解,今天看来,也仍有毫不过时的现实意义。
第三辑除末尾两篇是画论,其余几篇都在论析《红楼梦》中的人物、情节和意蕴,浓缩了作者大半生执教生涯中常年细读细解《红楼梦》的精粹心得。很显然,这也正是在证明:用作本书书名的《文学不死》一文反复提及的姚一苇先生演讲稿里的那句话“文学是不会死亡的!”并非虚言。只要有理解文学的人在,文学就会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