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历史复杂而饱含冲突,即使在中华泱泱五千年的历史中,毫无疑问,它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处在一个特殊的节点,新与旧的交替、民主共和政体与封建专制政体的冲突、社会风俗方面翻天覆地的转变,以及中国与世界的权力转移。在民国之前,中国沉沦在 “天朝上国”的美梦中已经太久太久,忽然有一天,这个梦碎了,被洋枪大炮粗暴地打碎,原本我们嗤之以“蛮夷”的外国人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无比强大,曾经繁荣安泰的国家一步步被战火所吞噬。在恐怖的战争面前,所有中国人,上至高官下至百姓,都要为了生存而奋力挣扎,人性在战争中显露出极其复杂的一面,这是和平时期很难体现出来的,而这一点,就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的初始动机。
那么,就先来说说这个名字吧。主人公沈石头晚年以默为名,但内心依然有表达欲,就像大海虽然平静,内心藏着暗涌,时光虽然沉淀,犹有峥嵘往事。在被战争蹂躏过后的沉默废墟,是否仍然能生出希望之芽?我们的民族,是否能有复兴强盛的那一天?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现代人都很清楚,可是故事中的角色,局限于那个年代里,是没有办法得到答案的,他们只能把这个疑问压抑在心里,默默地问一问自己。而小说里的很多人,实际上终其一生也没有看到结果,比如死在抗战胜利前一个月的齐清梧,比如在三年困难时期活活饿死的颜如玉,比如疯了的沈夏生。
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我尽力避免把人物写得脸谱化。既然写作的初衷是为了探讨民国这个特殊历史时期下人性的复杂与多面,那么写一个高大全的英俊男人或是一个贤良淑德的模范女人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每一个主要人物,我都会赋予他们一些比较明显的缺点,而这些缺点,与他们的出身和人生经历也是息息相关的。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会尽量让自己设身处地,或者说把自己代入角色中,站在他们的立场考虑问题,下笔之前多想一想。在同一个事件里,一个手握重兵的军阀会如何反应?一个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会如何反应?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会如何反应?一个生在农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间女子会如何反应?
石头是这部小说里的核心人物,我不会说他是男主角,因为戏是一群人的戏,单他一个人,担不起这场跨度达几十年的大戏,但我确实在他的身上倾注了很多笔墨。石头出身很低,不过是一个偏远山村的普通少年,甚至比村里的其他孩子更差一些,因为童年时期就没了爹妈。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激发了他“出去闯一闯”的念头。普通人的身上总有一种惰性,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想必很难放弃一切去改变什么。我从来不把石头定位成多么杰出多么天才的人物,我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少年来写,很多时候他的人生转变是由命运所推动的,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果石头的父母健在,那么他就不会挨饿,也就不会想着跟夏生一起出去闯。然后呢?然后他大概会快快乐乐地过上十几年,被冯瑞德带来的大军毫无怜悯地杀死。别忘了,在石头和夏生离开沈家庄的第二天,冯瑞德就因为几个逃兵而赌气屠了整个村子。
但石头身上也有着很多非常可贵的品质,正是这些品质,让他在今后几十年的沉浮中始终不倒,留得一条性命安度晚年。首先,他很忠诚,尽管经历了许多艰难残酷的事情,但他始终忠诚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大少爷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一直全心全意地跟着大少爷,在齐家遇难之际不惜赌上自己的命也要把大少爷救出去,这可以称之为“侠”。夏生是他的好兄弟,他在14岁那年对夏生许下保护他的承诺,就真的践行了一生,即使夏生后来疯了,不认得他了,他依然任劳任怨地拉扯夏生,这可以称之为“义”。颜如玉是他的结发妻子,很难说石头与颜如玉之间有没有过爱情,但石头却恪尽为人夫君的义务。冯芷瑶是石头心底的朱砂痣,可是石头并未因此而亏待颜如玉半分,在发达之后也不曾嫌弃过颜如玉土气、见识少,亦不曾动过纳妾的念头,石头对于婚姻的坚守,可以称之为“情”。
其次,石头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良善的人。这里似乎有点矛盾,因为他确实为了生存做过很多恶事。杀过人的人,难道还配称为善良吗?这个问题困扰着石头,也困扰着我。直到整本书完成之后,我才能说,石头依然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他从未主动害过人,虽然不那么完美,但我也不能否定他灵魂的闪光之处。
最后,石头一直有着强烈的求生欲和积极向上的心态。人在低谷的时候要一直保持乐观是不太容易的,然而石头就是这样做的。事实上石头的意志比这本书里的很多人物都要强硬得多。纵然世事险恶,前路渺茫,他也很少会感到绝望。他像是一株长在角落里的野草,貌不惊人,可是偏偏生命力惊人,好也能活,赖也能活,金樽斗酒与露宿街头,他都能泰然接受,并不会因为巨大的心理落差而失衡。这样的品质,对我来说是朴素而又珍贵的,也是我一直想要学习的地方。
说完了石头,再来说说这本书里的其他角色吧。相较于石头的卑微出身,齐清梧与冯瑞德则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幸运儿。齐家家财万贯,冯家有权有势,优越的成长环境赋予了他们很多便利,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安度一生。齐清梧在家破之前一直活得很天真,他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可是对于人生的认识却是理想化的,在父亲的庇护下他是堂堂齐家大少爷,父亲去世,他立马被打回原形,变得什么都不是。他开始领悟到“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种残酷的人生哲学, 并付诸实践,这其中的转变对于向来温文尔雅的他来说有多么艰难,也就不必赘言了。
冯瑞德这个人杀人如麻,贪婪敛财,处处留情,除了一副好皮囊和对于亲妹妹的悉心维护,别的似乎与其他大腹便便的军阀没有任何区别,而那副好皮囊,也只是基因传承的功劳,与他本人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形成这样的性格,与亲情的缺失是有直接关系的。冯瑞德的亲生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有着许多如花似玉的姨太太要宠幸,对他的关爱自然十分有限,在缺乏父爱母爱的情况下,妹妹冯芷瑶变成了他感情方面的全部寄托。他很少对女人动情,因为从小到大所见的都是父亲与女子间的逢场作戏。但妹妹是独一无二的,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所以在妹妹死后,冯瑞德不但不珍惜别人的命,也不珍惜自己的命。唯一的光明被剥夺了,他对这个世界只剩下麻木与憎恨。从他的角度来说,加入军统并非爱国,而是为了报复。
还有夏生,夏生所引出来的是民国时期一个重要又特殊的群体——戏子。京剧在今天被我们称之为国粹,毫无疑问是一门非常优秀的艺术形式,但在100年前的民国,戏子作为下九流的行当,遭到了很多人的轻贱。我写了梨园行里的君子,如顾壁成、周挽容,也写了小人,如顾云阑。当然,最重要的,我花了很多笔墨来塑造这个可怜的小戏子夏生。如果说石头还有一股向命运抗争的狠劲儿的话,夏生则软弱得多,他一直随波逐流地活着,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反抗的思维,他最后的悲惨结局既是因缘巧合,也是那个年代很多小人物的现实写照,我把他的艺名取为周生怜,也包含了我对他的怜惜与感叹。
最后,再来说说这个故事里的女性角色吧。我必须要承认的是,这个故事中我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是有所欠缺,不够饱满的。民国时期涌现了许多传奇女子,她们各有各的才华,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心机,而这本书里的女性角色尽管我已竭力挖掘,但写完之后回头审视,却发现她们仍然处在一种相对次要的地位。颜如玉淳朴善良,可是封建意识浓厚;沛珊温柔娴雅,但很遗憾的是在独立人格方面展现不多;周洁空负美貌,可惜命数不济,一步步沉沦泥沼。今后如果有合适的题材,我想会尝试着从女性的角度来探索小说和女性主人公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