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特刊

《北上》

作为镜像和方法的“运河”

□杨庆祥

“70后”作家徐则臣的两个写作地标,一是成长之故乡花街,二是奋斗漂泊的异地北京(王城)。在花街和北京的对位中,徐则臣反复确认了其写作的当下性和现实关怀。花街是运河边上一条小镇的街道,这是实实在在的遗存,徐则臣以作家的敏感意识到了书写的价值:广阔的历史内容和驳杂的现实境遇在大运河这里汇聚了。

徐则臣显然知道一种单线条的叙事将会使小说单调、冗长、缺乏层次感。《北上》开篇就使用了一个特殊装置,通过一篇2014年的“考古报告”及其中发现的1900年的意大利语信件展开小说叙事。这两个时间构成小说结构的两个时间关节点。这里面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是基本的物理时间,从1900年到2014年,这114年既是大运河从“停漕运”到“申遗”成功的历史,更是一部古老中国向现代中国艰难的转型史;第二,中国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价值时间”的转型,即从一种古典的东方价值时间向现代的西方价值时间的转型;第三,通过1900年和2014年的对位,这两段时间被“折叠”在一起了,所叙时间和叙述时间互为一体,互相生成。由此可看出,关于运河的叙事实际上是关于时间的叙事、关于现代性展开和生成的叙事。

小说开篇的扉页里有两段献词,一段是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之八十三,第二段是加莱亚诺的一句话:“过去的时光仍然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东西方的时间在中国近代相遇形成了两种形态,一种是同步性的,在西方的船坚炮利的“胁迫”下,物理性的同一性时间开始被推行;但同时一种错步性也伴随而生,“时间性”背后所包含的不同的价值观一直就没有被“同一化”,它倔强地保留着某种被“进步”和“现代”所淘汰的情感和观念,这恰好是小说与历史的区别,历史将服从于时间的线性叙事,而小说则重叠、回环、反复,小说要表现的是人性的混杂,而这种混杂更是一种时间性的混杂,这是《北上》所呈现出来的美学,在一种混杂的时间性中标志出人类生命本身的混杂、偶然和不可确定性,并在这种书写中推进历史叙事而不仅仅是服从或者颠覆历史叙事。

《北上》洋洋洒洒30多万字,时间跨度100多年,次第登场的人物数十位。其中,谢平遥和小波罗是两个重要的人物。在他们迥异的个性后面所象征着的文化符码,对这个符码的建码和解码,与上述的“时间性”一起,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价值核心。小波罗来自遥远的威尼斯,这个在水城长大的意大利人一心效仿其伟大的先祖马可·波罗,对遥远的东方抱有热切的期望。谢平遥,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供职于摇摇欲坠的帝国的水利部门,接受过一点西式的教育,有改革社会的抱负,但同时又在“时不我与”的喟叹中蹉跎岁月,他宛如龚自珍的一个蜕化版,在微弱的意义上象征着古老中国文人最后的生命气质。

因此,正是在对小波罗的“观看”和再次“观看”中,所谓的比较视野才得以真正的呈现。在1900年以来的历史语境中,一种惯常的思维是,东方作为静止的对象因为西方的观看而获得“重生”,这是一种典型的被萨义德定义为“东方主义”的思维。实际情况则要复杂得多,东方不仅仅是被看,同时也在回应这种看,更重要的是,即使是作为纯粹客体的风物,也具有鲜活的能动性。

因此,北上——沿运河北上,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语法、句式,当然更是行为和实践。自魏晋以降,中国文化有两种形构,一个是南下,一个是北上,这是整个中国文化内部的一种交流和互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语言、风俗、政经、历史一次次被打乱、被重组,并涅槃新生。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大运河正是这一南北互动的历史性的产物。但是如果剥离了其功能性,大运河为什么还这么重要?当运河的功能性丧失后,运河又呈现了何种新的主体性?《北上》通过对大运河的溯源,再一次回应了这一现代性的难题,在古老的共同体瓦解后,大运河作为一个文化符码,至少是部分地发挥了共同体的黏合功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几大家族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依然可以通过运河及其相关遗物来辨识自己,同时也辨识出血缘、宗族,并在这个过程中重建个人的内在精神生活。

由此而言,大运河发挥了一种文化种姓的新的功能。它是河流,但超越了河流;它是历史,但又丰富于历史。在现代展开和生成的过程中,中国不停确认着自己的文化主体,大运河是其中一种重要形式。《北上》以大运河为镜像,也是以大运河为方法,通过谢平遥、小波罗等多重的观察视野,最后创造性地完成了自我和历史。

2019-10-14 □杨庆祥 《北上》 1 1 文艺报 content51750.html 1 作为镜像和方法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