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华语地区说中文长大,现在从事中文小说、戏剧与戏曲的翻译工作。谈金庸,谈翻译,不得不先谈金庸对我个人在中文学习方面的影响。我在香港上中小学,许多学校以英语教学为主,除了语文课外,其他科目均为英文授课和教学。大学在英国读书,除了偶然给外婆写信,中文派不上用场。可以说,从学会认汉字至今,我基本上无需中文写作。
这一切又跟金庸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不少跟我有相同教育背景和经历的人,在学生时代都看过根据金庸作品改编的电视剧、电影,有些人因此也读过原著小说。对于我们来说,金庸是我们中国语文、传统文化和历史地理的启蒙老师,为我们进行汉语启蒙,并奠定了中文学习的基础。
1994年,马景涛饰演张无忌的台版《倚天屠龙记》一时间红遍两岸及港澳地区。记忆中整个香港都在追这部剧,每天晚上定时坐在家里电视机前,等待着新的一集,第二天上学讨论最新剧情发展。当时“丽音电视”开始普遍流行,可以选择不同的音频,听普通话原声带或粤语配音。虽然日常使用广东话,但因为每天读着字幕追剧,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听普通话、说普通话。那几年,香港的电视台也重新拍摄了《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我们每晚乐此不疲地“电视拌饭”,边吃边看,这也成为我的童年回忆之一。
追完剧当然要看原著。金庸的小说在香港一直非常流行,图书馆的武侠书架永远是空的,书还回来就马上被借出,至今仍位居香港公共图书馆外借榜榜首。印象中,每册书是单独销售,定价不低,基本上是一个中小学生整个月的零花钱,所以想购买完整的一部小说,对我们而言,是价值不菲的。我和几个伙伴凑钱,一人买一册,交换着来看。就这样,10多岁的我不按次序地看完了《射雕》三部曲。其中还有几册是从国内买回来的简体版,价格相对便宜多了,我也学会了认简体字。
现在回想,如果当年没有接触到金庸的武侠故事,遇上了这几套上百万字的“课外读物”,我中学毕业时的中文水平又会是怎么样?没有遇上金庸先生的作品,我能否会走上文学翻译的道路?这些问题,我每天对着书稿和译稿时总会想到,心中也因此对金庸先生满怀感激。
也许很多武侠迷听到《射雕英雄传》到现在才翻译成英语出版,都觉得惊讶。其实《射雕》英译本的出版人麦克莱霍斯同样觉得不解。在华人世界中如此著名、如此畅销,以及这么多读者爱戴的中文小说,在英语国家里居然鲜有人知?所以他收到此书的试译稿后就决定拿下《射雕》三部曲的英语版权,并计划1年出版1卷,用12年时间出版,同时他邀请撰写书介与试译稿的郝玉青Anna Holmwood翻译此书第一卷。
我接力翻译《射雕》,源于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射雕》共40回,100万字,体量特别大。而书中历史背景、武功内容、还有方方面面的传统文化信息,都要有一定理解之后,才能翻译到位。翻译过程中要花不少时间研究文化,还要在语言之间寻找连接之处,如何在不影响行文流畅的前提下表达清楚,这些都需要时间慢慢打磨。所以Anna在开始翻译第一卷之后,就找我接力翻译第二卷。
开始翻译时,最重要的是定调。我们关注的是怎样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语言环境里面找到共通的东西。《射雕》英文版的语言风格大方向主要由Anna设定,而我更多是专注在两卷之间文风的衔接,确保我们两人阅读思考原文的方式一致,两个人、两双手如同“四手联弹”,保证翻译出来的文字具有某种一贯性。
翻译比较困难的地方,是如何让行文流畅生动,因为这是阅读的基本原则。而金庸的故事曾经驱使多少人在被窝里“挑灯夜战”看完全书,这种阅读快感如何在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语境下传递出来,这是翻译金庸作品最大的困难。翻译不是机器倒模,也不是双语字典,是需要钻到文字字义后面的历史、文化、地理、哲学、人生观、伦理观、心理中去,深入体会和挖掘。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任何一刻都在不断取舍,有得有失。
我是在东北旅游途中写下这篇文章的,脚踏北方土地,此刻我的感受更深。前几天,站在长白山山巅,俯瞰天池,地势险峻,突然刮起大风,冰雪拍打在脸上。我生于南方、长于南方,虽然也在寒冷的地方住过,但从未感受过什么叫“寒风刺骨”,也没试过双手在数十秒从冷到冰到麻到疼到僵的感觉。
这次旅行让金庸笔下很多角色在我心中更立体了。出关东,走在长白山的森林里,那些曾以为虚拟的武侠世界一下子就从黑白变成彩色,从文字里跳出来,变成了真实的画面。这几年,因为翻译《射雕》,我除了学会习武,也会特地去书中提到的地方采风。慢慢地我发现,关于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地理不再是扁平的,也不仅仅是书本上的几句话,或地图上的小黑点,而是活生生的山川大河,是拥有很长历史文明的鲜活肌体。我走过的华山惊险小道,原来历史上曾有那么多人走过,甚至《射雕》中“华山论剑”也就发生在这个地方。这就是武侠故事的力量,也是从事文学翻译最愉快、也最让人感到无穷压力的地方。
作为译者,最让我感动的是收到不同读者的反馈。比如有些中文读者并不赞同翻译时做出的语言表达,有时英语读者并不习惯中文写作中视觉跳动的特色……但不论他们是否爱上郭靖黄蓉的历险,了解中国神奇的武功,但通过译本他们走进了金庸的武侠世界,一个新的、并不亚于西方神话和传奇的瑰丽文学世界。也许因此会有那么小部分读者发现了中华文化,发现了在不同语言文化肤色的背后,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其实不大,我们共同的东西,远比不同的多。如果真是如此,就将是我们译者为世界所作出的微薄贡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