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坐席是大人的事。我村流传着一个段子,说是一嗜酒者吃大席数次,不知席上有四喜丸子这道硬菜。四喜丸子鲜咸酥嫩,为喜宴压轴菜,上得晚,待四个圆溜溜油润润热腾腾的肉丸端上桌来,那位酒徒早已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父亲滴酒不沾。人家猜拳行令,开怀畅饮,父亲就像一根木棒戳在那里,手脚怎么摆都不自在。那一年,我考上师范,成了轰动全村的一件大事。恢复高考十多年了,我是第一个,很给父亲长脸。国庆长假,恰逢我的一个堂兄结婚,父亲给我申请了一个出头露面的差事:陪酒。我们这里,婚礼俗称喜公事,族人近邻帮喜者多多,妇女择菜烧火刷碗,男人挑水购货下请帖,这些人都在备战,他们搞出的气浪声响转化为美酒佳肴香茗,陪酒者是要冲锋陷阵的,要鼓动宾客放开喉咙喝,敞开肚子吃。唐人重酒,宋人重食,我们这里讲究一个食全酒美。
中午,八人一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在土炕的圆桌旁围成一个圈,看上去很圆满。我贴着炕沿站着,以示尊重,倒水斟酒传菜也方便。我们这里以方形饭盒传菜,一盒摆四菜。先上四碟小菜,咸菜丝、萝卜条、芫荽根、韭菜段,这是看菜,不能吃,是为大菜硬菜做铺垫的。若是嘴巴贱,筷子急,刹不住,便会留下笑柄,某某吃了喜主的看菜,某某笑话喜主的婚宴不如咸菜。乡里人见过大世面的,有风度,待四盘佳肴上桌,酒亦温热,开席,共饮四杯酒。我提议的时候,微微仰着的脸像一朵向日葵那样转着,眼睛里盛满期待。大伙都说好,喜酒嘛,就喝红四喜。我其实饮酒无多,可我要尽到礼数,不能让客人挑了礼。喝第一杯酒,我的舌尖先是一麻,略一迟疑,喉咙就有些发呛,咕咚一口,火辣辣的一团下了肚,又直往脑门上撞,全身火烧火燎的,头皮奇怪地发痒,有种出芽吐蕾的感觉。
喝了酒才能动筷子。在喜宴上做客,哪怕是山珍海味,也只能尖起筷子,很淑女地夹一口菜。四六回我认识,长我四五岁,是我叔叔辈儿的人。他小时候像是得了饿痨,什么都往肚里赶,有一次偷玉米吃,给人抓了个现行。他父亲责问偷了几回,他说一回,被踢了一脚,疼得直咧嘴,他改口两回,又踢他,他说也就四六回吧。喜宴上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很客气地叫我的大名,问我一些学业上的情况,他吃菜少,说话也不多,但每一句犹如树枝的分杈,总能伸展出一些崭新的绿意。听说我毕了业就当教师,大家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看着我,惊羡的目光像一股子酒香,径直喷了过来。这个说改天请一顿给他家小子点拨一下,那个说等孩子长大了就让我给教着。这些话冒着腾腾热气,扑在我脸上,有些发烫有些痒。他们双手捧起酒杯,把脸凑上去,待杯沿挨着嘴唇,头一仰,喝了个杯底朝天,空口无凭,干杯为证,这事就这么定了。
四杯酒喝完,觉得酒不怎么辣了,就是我的脑袋在往大里胀,脖颈子跟着发粗,声音就有些浑厚,而且很抒情:结婚成双成对,喝个双四喜吧。是啊,女人出嫁,好比熟了的豆子从豆荚里蹦了出去,这酒得喝,女方也不容易。酒真是个好东西,互不相识的人酒杯一碰,走一个,就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喝的是家乡酿造的好酒,它有一个可爱的昵称,叫小老虎头,酒瓶上有一幅武松打虎图,酒助神威降猛虎,武松,那可是一个喉咙里装得下三山五岳的山东汉子。席间有人问,狗剩怎么没来。狗剩是张叔的小名,狗吃剩下的,命硬,好养活。你说狗剩,那是好男人,那年冬天他老婆生小琴,缺奶水,他灌了半瓶子白酒,像头倔驴一样,钻进冰窟窿里,硬是捞了半桶鲤鱼。小琴是我的小学同学,那个哭鼻子抹眼泪的小女孩如今长大了,高的地方直挺挺,凸的部位溜溜圆,尖的鞋跟比筷子还细。想起小琴,我的腰杆里有一股豪气呼啦呼啦地往上蹿,酒劲上来了。“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我也嵇康一回,那些琼浆绵柔甘洌,流经我的肺腑,奏出美妙的乐音。
被一股酒劲顶着,我挨个敬酒,这叫打通关,这一圈下来,眼睛就有些发直,脑袋像漂着的水瓢一样,有些摇摇摆摆,身体哧啦哧啦,被酒精灼烧的声音清晰可闻。大家被我的热情感染着,纷纷互敬,酒桌上一时觥筹交错,进入战国时代,这是陪酒者的胜利。我说催催菜,12个大盘就像一条食品流水线,哪盘菜何时亮相,那是有程序的,催能催熟吗?还有四大碗,鸡脯丸,四喜丸子,银耳鸡肉汤,蘑菇猪肉炖粉条,碗碗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酒桌上只保留一个大碗,这是有规矩的。我出去就是醒醒酒,抓一块湿毛巾使劲擦脸,还是热突突地发烫,索性浸在水盆里,头一低,酒菜就一涌一涌地往喉头上跑,吐酒伤胃,我赶紧站了起来。礼多人不怪。端菜者多能喝两口,大家看你那么辛苦,敬酒你不吃,彼此都有些尴尬。我对端菜的小叔说,叔啊,替侄子顶一阵吧,我头晕呢。小叔正端着一盘红烧肘子,那浓艳的酱红也加剧着我的头晕,小叔的眼里盛着一些柔和的水色:去西屋躺躺吧。哪行啊,我把腰杆扶直了,全家福我还得喝呢。
那天中午,我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以后,晃晃悠悠地回了家。回去多喝水啊,小叔的声音像在云里飘。一觉醒来,天已大黑,我听见母亲在埋怨父亲,还是上学的娃呢。父亲一边关门,一边说:是根棍子,就放在门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