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人爱猫,他们将猫视为负责替上帝送信给人的使者。照这么说,猫一定知道很多,人类在与一只猫相处的过程中,一点点接收到了那些传递过来的信息。类似的话,我在安徽农村流传的一个说法中得到了印证,他们认为猫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时,就是在念经。梅二冬也念,但并不经常这样。在飘窗上、暖气片边、地毯一小摊还没移走的阳光里、任何半包围结构的区域、并拢起来的柔软的人腿间……我多次仔细聆听,试图从它神秘的念唱中得到一些关于烦恼人世的启示,最终我的认真都松弛为慵懒,在它均匀动听的咕噜声中,眼皮慢慢沉重起来。嗯?确定这就是上帝的意思?
梅二冬是典型的处女座猫,这是多么令人头疼的一件事情。静止的水不喝,掉地的食物不吃,借去垫过的小毯不用,有异味的手不许近身……它的洁癖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大概听惯了那些到访者对它颜值发出的赞美,它洞悉了有颜值得天下的法则。它先是用粉鼻子和洁白的肚腹征服了我家先生,稳稳占住了家庭地位和地盘。它懂得欣赏自己,爱惜皮毛到了自恋的地步。即使嬉戏到了高潮,身上某一部位被什么异物刮擦了一下,它奔跑的“四驱”随时随地都会来个急刹车,宁可终止这些愉悦,也要花工夫将那个部位的毛发舔净,事实上那个部位什么痕迹都没有。最常见的是,在吧嗒吧嗒吃它最爱的肉泥时,有那么一丢丢沫子溅到了胸前,它亦会打断自己的食欲,艰难地伸长舌头,舔掉胸前那点“饭粒”,就像对待一件第一次穿的白衬衫。很多时候,我心里暗暗自责,对于一只公猫,“梅二冬”这个娘娘腔的名字是否间接导致了它的自恋?
梅二冬是一只胆小如鼠的猫。自从它在我们家住下之后,除阳台门和大门,每一个房间的门就没能再闭紧过,包括厨房卫生间。如果门缝留得小一点,它一定会直接站起来,毫不客气地用前掌推开,或者用脑门拱开。它很快掌握了跳起来拉门把手的技术,最终大摇大摆闯入,直接蹲在马桶边或者浴室玻璃门边,赤裸裸地盯着你。那闯入者的眼神常常让人觉得尴尬,老天,它都看到了些什么?它这么做并不代表它有多么黏人,只是不肯让我们消失在它的视线范围内,它认为门是最不安全的东西。
胆小者往往怕事,但梅二冬偏偏又好事,任何不明的动静、不明的事物出现,它都不放过,压低身子,慢慢匍匐前往,一探究竟,结果往往会把自己吓得四处逃窜。有一次,它在柜子里摸索到一只空塑料袋,稀里哗啦地玩了起来,没想到脑袋被袋子的提手绞住了,它吓得满屋子狂奔,边跑边咆哮,像戴着头盔气鼓鼓的堂吉诃德,任我们四处堵截也停不下来。一直逃到体力不支,屁股顶在墙角才停下来,嘴巴在塑料袋里呼呼出气以壮胆,不明白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是它自己。等我们帮它从袋子里解脱出来,它的威胁变成了瑟瑟发抖,人见人怜。先生将它抱在怀里安慰,不到半分钟,它以一泡热尿回报恩人,也顾不上什么洁不洁癖。从此,再也不跟塑料袋玩了。为了照顾它的尊严,我们从不当着它面讲它被吓尿的事,一只塑料袋如果碰巧落在它跟前,我们会心领神会地默默将其收走。
当然,梅二冬也懂得勇敢。一些夏天的小咬钻进家里,它身手敏捷,屡屡捕获,吧嗒吧嗒,入口即化,牙缝都不够塞的。隔着纱窗,它喉管里发出激动的抖音,也曾好几次吓跑正在翻食花盆里猫草种子的松鼠。有一个傍晚,它在客厅上下求索半天,伺机猎杀一只大虫子。只见它盯着柜顶,锁定目标,尾巴高频率甩动,仿如助跑,果然,一起跳,一巴掌拍下了那只正在企图蒙混进一排书脊的大虫子。大虫子落地,四脚朝天。不料,获胜的梅二冬竟掉头落荒而逃,就像又被一只塑料袋蒙住了双眼。很快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气。这只臭屁虫放屁打败了梅二冬,正躺在地上仰天大笑手舞足蹈。如此洁癖的梅二冬哪受得了这种浊臭?一味躲在隐秘角落干呕。唉,我只好宽慰它:“这种下三滥的打法不配赢的。”
我喜欢在朋友圈里发发梅二冬的照片,时有收到赞美。虚荣之余不免心虚。静态看它卖萌的样子,清爽傲娇,也算是体面的公子哥儿,线下实则糗事一大箩,叛逆、霸道、搞破坏、一根筋,每每让人担惊受气。算了,猫仗人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麦克尤恩在短小说《猫》里,少年彼得与他的老猫互换灵魂,为临终前的老猫打赢了猫生中最后也是最有尊严的一战。如果,我与梅二冬互换灵魂,它最想要我替它完成的心愿是什么?我猜想,它恐怕最希望教会那两个与它相依为命的男人和女人一些猫的语言,因为它最大的困扰是,这两个整天围着它转的蠢货到现在连最简单的一句“喵”都听不懂,它不想每天都那么麻烦地用嘴巴叼些心爱的小礼物到他们跟前,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爱与欢喜,同时,让他们相信,这就是上帝想要它传达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