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德尔斐神庙上镌刻着“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也将此作为自己的哲学宣言。在我看来，宠物的存在，不只让人类更好认识自然万物，也让人“认识你自己”。
在疫情蔓延之时，除了人类自身的焦虑，宠物成为另一群等待救援的生命。猫狗一度成为被遗弃、被活埋的对象，加之多地封城，原本独自留守的宠物们更是面临断粮断水危机，有爱心人士发起了宠物代理喂养的服务，帮助它们渡过难关。
在宠物医院中，医患关系以一种别样的形式呈现。富人们一口一个“儿子”、“闺女”，转头因为自家毛孩子洗澡时不配合，对被抓伤的小护士怒吼“你就不能轻点儿”。有些不愿花钱的主人选择廉价的方式勉强维系宠物的性命，或者医治到中途就放弃，将它扔在宠物医院。也有爱心人士把被车轧断腿的、牙齿全被人用钳子拔掉的、脖子上被铁环紧紧拴住的、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的流浪猫狗放到宠物医院门口，他们笃定医者仁心，大夫们会不取分文将它们医治好。
赔本儿的买卖干多了，人难免有情绪。宠物医院院长曹大夫知道，从事宠物救助的年轻大夫心里有不少委屈，做手术时，曹大夫一边操作一边给围观的年轻医生讲课，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的他走下手术台，常累得瘫在墙角边。
我时常从曹大夫的朋友圈里看到各类领养信息，毕竟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并不允许他们收留过多医治好的小家伙。猫咪“拳王”是曹大夫医院里留下的惟一一只宠物，它性情古怪，动不动就伸拳头，所以被大夫们取名“拳王”，虽然雪白的绒毛与湛蓝的眼睛引得无数看过照片的人前来询问，但它脾气臭，最终还是被留在了宠物医院。
我认识“拳王”是因为3年前的夏天，我带着自己养的第一只猫“奥黛丽”去看病。8个月大的“奥黛丽”在“拳王”面前相形见绌，拳王看到它上来就是一拳，还发出老虎般恐吓的声音。小护士急忙把它抱走，原来它因为长了肾结石，尿不出尿，或许它觉得有辱尊严，脾气一直不好，主人在治好它后选择遗弃了。“拳王”变成了所有宠物的酋长，没有动物不害怕它。
“奥黛丽”是我买来的一只英短银层渐变，买来后，它饭后呕吐的次数愈发频繁。当时没什么养猫经验，起初以为这是猫在正常吐毛球，可后来它彻底不进食了，我这才意识到应该早些送它来医院的。经过了一番对症补液、纠正脱水、抽血验血、钡餐造影，曹大夫给出了最后的诊断结果——持久性右主动脉弓。
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先天性疾病，由胚胎期与左主动脉弓对应的右第四动脉弓未完全退化遗留下来而引起的，残留的动脉导管绕行食道侧面，导致食道压迫和食道梗塞。“说实话，这病看下来要上万花费，手术风险也很大。成功案例极少，治愈后也有复发的风险，需要终生吃流食或者站立饲食，否则还会食道堵塞。做过一次开胸手术我们也不会建议再做第二次，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持续补液点滴让我有倾听他人声音和自己思考的时间：“大夫不说得严重点怎么挣你钱”，“再买一只或许是最佳方案”，“关键是这病不能痊愈，下次你打算怎么办”……我很明确，曹大夫已经清晰阐述了关于此次手术的诸多利弊。
每次去宠物医院接“奥黛丽”回家，我都设法分几天、按批次将一些令曹大夫感到为难的问题缓慢输出。而答案只有0和1，没有中间值。在医院的储值也以每天至少五六百的速度消失殆尽。最后一次接“奥黛丽”回家时，曹大夫送我出医院大门，还没容我再度发问，他先我一步说：“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在这里，我见过的人性远比你见过的复杂，没有哪一种人性的弱点是不可原谅的，有的是出于同情，有的是出于鄙夷。”
我把“奥黛丽”扛在肩上，或许是因为感觉到时日不多，又或许真的没什么力气，它乖乖地将四肢折进灰白相间的肉球儿里，我能感受到它有力的心跳和胸廓的呼吸，那是生命的韵律。“如果你决定不手术，你也别把它扔了，拿到这儿来。但是我们救活还是救不活，都和你没关系。”
如果选择遗忘，选择忽视，选择放弃，精神上的苦难将永远伴随着我。
手术在第二天被火速推进。手术室在三层，靠近家属等候区的地方由雾化玻璃遮挡，只有朝向马路一侧的玻璃是透明的，在“奥黛丽”被推进手术室后，我一路小跑到马路人行道上，努力踮起脚尖向上张望，正午的阳光很刺眼。
手术持续了将近6个小时，还算成功。“奥黛丽”在重症监护舱一点点苏醒过来，靠鼻饲管摄取营养。后来摇摇晃晃站起身、下地缓慢行走、被缝合的伤口逐渐愈合，我和大夫们一样，每天都为她的一点点小进步而喜悦。
“拳王”对待它的态度发生了鲜明的转变，反倒是经历过一场生死的“奥黛丽”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出院时，我本打算领养“拳王”，“奥黛丽”见我怀抱“拳王”发出令人害怕的低吟。大夫说，猫不喜欢别的动物分享主人的爱，最终，“拳王”还是被独自留在了宠物医院。
这次手术延长了我们大约一年的相处时光。为了防止再次堵塞食道，“奥黛丽”被强行戴上脖圈以防止舔毛；猫粮被我故意抬高，它只能学着站立吃猫粮，两只后腿常会瑟瑟发抖；更多时候，我会把整颗的大粒猫粮用研磨机器打碎，兑水稀释，一手掰开它的嘴巴，一手用针管抽取食物注入它嘴里……它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撕咬整块食物的愉悦了，一日晚饭，由于我没有及时收拾餐桌，它竟偷偷跳上桌子反常地把骨头啃了个精光。也就在当晚，它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至今仍不能确定，如果“奥黛丽”会开口说话，它是否会支持我当初的决定。但这不重要，竭尽全力救助，理性面对生死，这是我真实的内心体验。它好像从未走远，毕竟，“聪明的人只要能认识自己，便什么也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