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伤心猫事

■侯 磊

侯磊,青年作家。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老北京文化。

北京是一座猫城,老舍先生写《猫城记》,那一定是从自家来的灵感。最初人们养猫是为了拿耗子,胡同里若是有粮店或小饭馆,那必然耗子成灾。人们对耗子没办法,怕耗子是怕传染病,打又怕惹着大仙(实际上是打不着),便只好靠猫来威慑了。

胡同猫具有北京人的性格,拿自己当大爷。胡同里多八旗子弟的后裔,有位蒙古八旗的后裔跟我说:“猫是佛爷的狗。”你会发现猫与人同行时,猫们满脸严肃凝重,只管看路,而绝不会管人的存在。即便迎面遇上,也轻轻绕开,而不是悄悄地快跑,或远远看有人就藏起来。它们明目张胆地四处偷、抢、要吃的,叼上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吃。

它们在这里生活了世世代代几百年,有什么没见过呢?

我住在一条东西向的胡同里,因为住的是平房,躺在床上一睁眼,就能透过后窗看到后房坡上有散步的猫,它们总是来偷窥我写作。院子有塑料板的顶棚,一听外面咚咚咚,那又是大猫出没,出屋子抬头,能看到猫的四个小爪,以及它在上面耍尾巴。胡同里人是二维,而猫是三维——能上窗台、树或房,在房顶的每一块阴阳瓦和沥青地面之间自由切换。每逢冬季大雪的日子里,天晴后上房,便可看到房上一串串弯曲、一样深浅的坑,那是猫的足迹。晴天的日子里,它们最喜欢趴在房脊的蝎子尾上,把侧脸直接贴在砖面上,四肢自然垂下,呼呼大睡,睡得那么四置(北京话:四平八稳),舒坦。

北京人过去是不买卖猫狗的,那是破产的象征——穷到连自家猫狗都得卖了的地步,只是互相赠送,且以长毛的狮子猫、雌雄眼的波斯猫为贵,偏好白色、黄色,黑色及杂色就差一点了。一般会从小猫开始接养,在自家养大生了小猫以后再还回去一只,更没有吃猫肉狗肉的习惯。清末以来,讲究的人只吃养殖的家畜和家禽,野味儿顶多限于獐子、狍子或野鹿、黄羊。

过去真有恨猫的。最恨猫的,当然是养鱼的。

世界上为了花鸟鱼虫魔障的人,就属北京最多。养金鱼要在院子里用大木盆或大缸养,放鱼浅子里,拿到屋里观赏,甚至还要倒缸培养新品种。而猫能在河岸边伸爪子抓鱼吃,在鱼缸旁更不在话下。它是悄悄过去,瞅准了,伸爪子刀金鱼——只刀一下,没第二下。第一下刀不中,金鱼就沉底溜了。

这家鱼主人的鱼正在配种,那几天被猫伸手给刀了。倒是没被刀走吃掉,而是在鱼身上留下三道深深的抓痕,肉都翻起来了。鱼主人比自己被开了膛还难受。

鱼主人买了笼子,设了机关,用市场买的猫鱼设下了诱饵,没想到逮住一只外来的大黄猫。上世纪60年代的人正缺油水,鱼主人抽疯之下把猫炖了,馋肉的人每人恨不得能分上一碗。

鱼主人心疼他的鱼,但不知会不会想起被人吃掉的猫。

人是一定会从野蛮变得文明的。可每当看到网上有人抛弃、虐待猫狗的时候,我总想有一天,自己变成一只橘色加菲猫,瘪着脸骑在一只肥壮的哈奇士身上,指挥着各路动物联军对虐猫的人发动总攻。因为我养过猫,我同样伤心与自责。

我上学时养过一只三花儿小母猫,从小猫时开始养大,满北京四处买羊肝,煮熟了剁碎了拌米饭喂它。它最爱吃火腿肠,不拦着能吃一大根。但火腿肠对猫而言太咸了,每次只给它掰一小块,它两口就咽了。

它会握手,能玩“你拍一、我拍一”,会开房门,会用马桶,会叫你起床,会看电视里的台球比赛,会趴到电视机上用爪够球,会报复和报恩——报恩会打来老鼠给你,报复会趁着你不注意,打你一下就跑。它非要上桌子时,我就用报纸卷个筒,抓过来轻轻地在脑门上拍一下(不真打)。这时,它把眼睛瞪得圆圆大大,鼻子扁扁,下弯着嘴巴,一脸受了欺负委屈得要哭的样子。日久天长,我几乎学会了猫语,能和它基本交流。你跟它合影,它宁死都不看镜头。如果你跟它开玩笑说我揍你,它会真害怕或伤心的。写毛笔字时,猫在一旁盯着看,兴致来了,用毛笔给猫画了个小花脸。抱起猫看它的脸时,这就是一个3岁的孩子。

生活中自然有伤了猫的时候,有一回,猫被乌龟咬了。原来,家里养的乌龟正缩头午休,猫过去伸舌头舔龟壳。可我早已给它们互相介绍,叫它们彼此成为好朋友,谁也不欺负谁。猫还不长记性。

乌龟探头出来,一口把猫鼻子咬住了。就听猫“哇呀呀——”一声京剧花脸般的怪叫,扑腾腾几下,叽里咕噜地滚到角落里舔鼻子去了,都咬破了。

二八月的时候,每天房顶上有七八只大公猫对它围追堵截,我时不常地手持竹竿,上房施展“打猫棒法”——把大公猫们都轰走。可母猫还是怀孕了,也不知小猫它爸是谁。猫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最终有一天,它冲着我嗷嗷大叫,像在严厉地呵斥、命令着你。

我连忙把猫笼子里垫上几层被子,放好水和猫粮。把笼子放到单独的房间里,它钻了进去。我们关上门不再打扰它。我放学回家时,它已生下了5只小猫。小猫都很小声地叫着,闭着眼睛吃它的奶。而你一旦走近时,它立刻张开自己的双手,鸟孵蛋一样护着幼崽。楼房养猫可以不出门,平房养猫必然关不住,很容易跑丢了。为了便于看护,5只小猫我留下两只,一只还给送来母猫的本家,另两只分别送朋友。我家留下的一只,长大后在一个黑夜里露了一下头,消失于胡同苍茫的夜色中。

来年的一天下午,我在胡同口发现了躺着站不起来的母猫,它吃了被鼠药毒死的老鼠,不行了。到了傍晚,它彻底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我得了严重的猫毛过敏,一沾猫就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加哮喘,甚至连养猫的人都接近不得。后来检查,是身体在短期内先后两次大量接触猫毛,免疫系统误判,是自己的抗体把我干掉了。这不是毛的问题,而是蛋白的问题。方法只有一个,与猫隔离。

也许算作我对猫照顾不周的惩罚吧。我再也没养过猫。那些一攥一大把猫毛的日子离我远去了。

过去的人有朴素的护生思想,这谈不上什么博爱平等,而是发自内心的善良。最极端的行善与不杀生,能做到连苍蝇蚊子都不打,仅仅是轰走了事。渐渐地我明白,猫不是食物、衣物、表演者、竞赛者和工具,不是我的宠物,也不是我的陪伴者和取悦者。我们都生活在地球上,都一样“天当被地当床”。地球上的水、食物和空气一样,本应当大家共享,不应有任何生物因冻饿而死,这是地球运营的最基本法则,否则便是逆天。我对它管吃管住,它只是我生命的同行者。

这便是胡同中的猫,和人猫共存的北京。或许,这个世界原本为猫所居住,我们人类只不过是它们的过客。

2020-02-21 ■侯 磊 1 1 文艺报 content53520.html 1 伤心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