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已到了回忆童年的时候了。而说起回忆童年的作品,无论是萧红的《呼兰河传》、老舍的《正红旗下》,或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叙事调子有意无意的舒缓。在提笔的此刻,记述较久远的往事,追忆的调子仿佛自带咏歌的特性,一切当时的困苦、惨淡、忧伤,都在汩汩流水般的诉说中具有了丝帛一样光滑的文字表面。而陆源的《童年兽》,同是带有自传色彩的童年诉说,却打破了这一常规。这是怎么造成的?我想先说说陆源的比喻。
“童年是我内体灿烂的肿瘤,是我屡遭败坏的繁星万花筒,是我落往炼狱的伊甸园,是我从未消逝、永存于心的灰暗世界……”这是陆源在小说一开篇第一节写下的比喻。值得注意的是,陆源这四个隐喻修饰语与中心词之间的强烈对照关系。“屡遭败坏”“落往炼狱”,这是负向的形容词,是走向衰败、厄运的形容词;而与这两个形容词相连的,是“繁星万花筒”“伊甸园”两个正向、优美的意象。同时,用“灿烂”来形容肿瘤,将“从未消逝”“永存于心”这样“不朽”的形容词赋予“灰暗世界”,陆源让形容词与它的中心语之间构成了强烈的对照,就像色彩上红与黑,光线上明亮与暗淡一样,用强烈的对照造成猛烈的冲击效果,打破读者顺流而下的阅读惯性,猛地急刹、再急刹、一连四个急刹……我想,单单这一句,便会给读者留下不那么容易一下子消化的耿耿于怀的印象。这也正是陆源想达到的陌生化效果。《童年兽》中这样使用比喻的地方很多。其实,书名《童年兽》也是类似这种手法的使用。譬如同样构词法的“寄生兽”,“寄生”与“兽”在色彩和语意上便是同向的;而“童年”与“兽”的关系则近于逆向。就像大水不断撞向岩石、回转成漩涡、再继续冲刷,这是《童年兽》打破常规的舒缓的追忆调子的一种方式。
由这里引申开来,读陆源的文字,往往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在一连串漂亮的、令人目不暇接的形容词后,会出现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中心语。大吃一惊后,又觉得很妥帖。形成这种强烈的“意外”之感,我觉得是因为陆源在文字上有极强的“变形”能力,即极强的“陌生化”能力。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
一、浩瀚的词藻。
陆源所用的词藻,往往是比较特别的,他不会用普通常见的一般词汇。这些特别的词汇,首先是几乎无处不在的繁复用典,形成丰赡华美的风格,将中外古今、层出不穷的有趣典故熔于一炉,同时非常自然。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陆源的词藻非常丰富。譬如“在满天星子大音希声的俯视下反省思过”,“大音希声”前接“满天星子”,后连“俯视下”,不仅对类似于“宁静”这样的普通词汇作了漂亮的变形,而且有一种风趣幽默之感。再如,小说里“我”将父亲的谨小慎微形容为“支床有龟”,这是我见过的对庾信《小园赋》里“坐帐无鹤,支床有龟”一句最好的现代活用。而像“事实上,早在电子游戏厅一夜之间被网吧替换以前,它们一直是少年人的圣地,是青春城邦的雄伟神殿和繁荣广场”。这样的句子,“城邦”“神殿”“广场”这些源于希腊的词汇,很好地渲染了电子游戏厅的“圣地”地位,而且显得如此青春勃勃、充满生机。这是用不同一般的美丽词藻,对普通词汇进行的变形。我一向觉得自己读过的各种典故也不少,而《童年兽》读下来,我又积累了不少新词和新典故,像“鸻形目”“狼青犬”“劲风吹大野”“风府穴”“射界”“夺舍”……
二、在本体与喻体间建立起成“系统”的联系。
我举一个句子来说明:“道路两旁,贫穷的窗户炽灼发亮,房门内一团漆黑,屋檐下久坐的老人好似一截柳木,全身满是虫瘿……”这个句子的漂亮之处在于,不仅将久坐老人比作“一截柳木”,还由“柳木”连带出了“虫瘿”,暗喻老人可能的驼背、老年斑、饱受风霜……也就是说,在本体与喻体的对应关系中,产生出几乎成系统的对应意象,将老人的身形神情映射得非常有层次感。这种比喻就很有力量。
三、在事物间建立起“无中生有”的联系。
“窗玻璃上,挂满了弯弯曲曲的雨水条痕,它们拽着阴晦的天空,使之不断沉降……”“弯弯曲曲的雨水条痕”可能不难写,难写的是,能从雨水条痕想象到它们“拽着”天空,还能让天空不断沉降!这需要极强大的想象力,才能在这两个事物间“无中生有”地建立起动态的联系,把暗沉沉的天空、窗玻璃上的雨水都写活了。
再如:“然而当日的朱槿花分外红艳,使路人不由得恍神,深受迷惑,因此城市各处,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接连发生……”这是赋予了朱槿花“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美,像海伦倾覆特洛伊了……这强大的“变形”能力,是陆源文字的魅力。强大的想象力对文字的种种变形,正好比一件华服,每一处丝线、针脚、纹样都精美新鲜;而身着华服的丽人,也一样是神仙标格、绮丽卓荦。
忍不住还想分析一个句子:“月亮宛若一杯香槟汽水,泛着气泡的光泽。传闻这款含酒精的饮料喝多了能要人命,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将别人的劝告当成耳旁风,照样买回来自斟自饮。”第一句,将月亮写得这么香气拍人、口齿噙香、剔透莹明。第二句“传闻这款含酒精的饮料喝多了能要人命”,陆源在这里做了个巧妙的发挥。王尔德《莎乐美》里写月亮让人疯狂,陆源在这一句的语境里精巧地换了个说法——其实哪里有这样的“传闻”,是陆源顺着前句“泛着气泡光泽的香槟汽水”而来的新编撰。“我……照样买回来自斟自饮”,是一个人孤独望月、思虑层叠的比喻之词。若借用“流水对”的说法,这几句可以称为“流水的比喻”呵,毫无粘滞、一流到底。
我还想多说两句比较“宏观”的话。陆源这部《童年兽》让我吃惊的地方还在于,他有一个如此不同于大部分“80后”的童年。“市体校”的“这边”迥然区别于“星园小学”“南园小学”的“那边”,是围棋让“我”在小小年纪迅即成熟,是围棋让“我”殚精竭虑于棋枰上的胜负,是围棋让“我”享受了太多胜时的自负与巨量的压力……我不知道陆源文字背后满溢的激情与围棋有没有关系。整部小说就是一篇激情洋溢的诗。同时,小说里明显可以看出,“我”对围棋以外一般学校生活的不以为意,因为它太无意趣、太假模假式了。读着读着,我感喟于陆源的“棋遁”:他真有福气,通过围棋从刻板、禁锢的小学中学的生活中逃脱了。
而又有那么多“80后”见微知著,具有这种熟悉至极的气息。像小说第39节(《童年兽》并不曾以数字标记章节,是我阅读中为每一章注了数字),讲到“城户沙织”,难为陆源还记得《圣斗士》里沙织小姐的姓是“城户”。而那一节的结尾写得非常精彩:“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正午的色调格外苍白。我恍然觉得,紫龙为星矢而死很惨烈,至于他们要为城户沙织而死,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令人欲哭无泪。”陆源这里写得特别含蓄,用圣斗士要为沙织而死,比喻“我”和陆庆春因为闫文静而起了一点隐隐的纷争,很巧妙。前面第38节“在冠生园买一块光明牌冰砖”,又是怎样引动了我的记忆……
在小说结构上,看似意识流、自然生长的写法,却是精密勾连的。陆源一定精心安排过。12岁、9岁、5岁,市体校、旧省城、郑州,华东路、西关路,大小比赛……各章节里,一念方生,发动种种人、事;而念与念之间,或几个章节一一相续,或章节内部瞬间挪移。譬如第12节借由一句“掌握这套源源不绝地催生快感的技术以前”,便了无痕迹地完成了从12岁到9岁的时间转换,令我惊叹。同时,就像岩石的沉积渐渐形成不同年代的地层,《童年兽》里,众多人物升沉荣枯的命运,也从各章节的洇染、丛聚中慢慢显影。
写到这里,我想起《庄子·秋水》的开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且不管庄子这个典后面还提到河伯与海神的对话,我只想说,读完《童年兽》,我仍然感觉自己像被一片茫茫漠漠的大水包围。这片大水有九色光华……我也想起了海客乘槎泛牛斗的故事,于渺渺茫茫不知所在之处感叹说:这是一部奇特的小说,是奇丽而华美的针黹织成的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