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在干什么呢?”
“正在哎哟喂呢!”
“哎哟喂得怎么样了?”
“还挺顺,继续哎哟喂呀……”
接着,电话里便传来李迪爽朗的笑声。
李迪的作品里喜欢用“哎哟喂”,表示愉快、惊奇、感叹……
所以,有时候通电话,我经常用“哎哟喂”与他调侃一番。
近几年,因为报告文学我与李迪走到了一起。他每有新作发表,都要第一时间与我分享,我们交谈最多的是报告文学。
春节前,与他通电话:“哎哟喂,在哪儿呢?”
“我在十八洞采访呢。”
我知道他领受了创作湘西十八洞村精准脱贫的报告文学,但没想到天寒地冻的这个时候他会跑去十八洞村采访。
“采访还顺利吗?”
“非常顺利,我整天走村串寨,这里发生的巨变,这里的每个人物,这里的每件事情都让我感动、激动……”
他给我讲了几位村民的命运,说着说着,居然在电话那头号啕大哭,我一下子被深深地触动了。平日里,与作家朋友交谈采访感受,热泪盈眶者有,激情澎湃者有,然而,为人物命运号啕大哭者,仅李迪也。
春节后,忽然接到李迪电话:“这回坏了。”我一惊:“出什么事了?”“腰动不了了,每天得躺着。”“怎么突然就出问题了?”“可能是年前去十八洞采访,在山上住了小半个月,阴雨加上阴冷,腰受寒了。”那段日子,我们三天两头通电话,他心里起急,说:“这可怎么办?再这样躺着,任务就完不成了。”后来情况慢慢好转,他告诉我,可以起来了,在屋里走走,然后坐下来写个十几分钟半个小时。
这回写十八洞,书名依然简单明了:《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隔几天,他会兴奋地告诉我:又完成两个故事了,只剩下八个故事了、五个故事了、三个故事了……我为他高兴,同时也提醒他:一把年纪了,得悠着点儿。
5月24日,忽然接到李迪发来的短信,说是入住301医院,准备动心脏手术。哎哟喂,一直生龙活虎、激情四射的“红衣少男”,怎么说动手术就动手术?
接下来便是波起浪涌、惊心动魄。手术成功了,却又感染了,体温刚刚降下,却又入重症监护室……我只能暗中为他鼓劲:李迪兄,写报告文学的都是硬汉子,你可要挺住啊,千万!千万!
那夜,突然传来李迪病危的消息,赶紧询问他的挚友,挚友说:看来已无回天之力,我们正在为他准备讣告……
此时,窗外电闪雷鸣,一场雷暴正在袭击京城大地。我也快崩溃了!
我打开电脑,敲出了《忆李迪》这个题目。文友一场,必须写点儿什么。刚开了个头,却又打住了。尽管李迪凶多吉少,但要是能起死回生,我这岂不是大不敬吗?我祈盼他能起死回生,期待奇迹在李迪的生命中出现,渴望早日再听到一声“哎哟喂”……
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像一座大山轰然倒下似的,李迪还是走了。
李迪走了,他是为报告文学累倒的。
李迪走了,再也听不到他说“哎哟喂”了!
两年前,在公安出版社参加李迪的《深圳警察故事》研讨会,那天,他穿着一件红色衬衫,精神焕发。我说:“看见李迪大哥穿红色衬衫,像是一面旗帜在我的眼前飘拂,你是我们报告文学队伍中的一面旗帜啊!”李迪说:“茫茫人海,我怕被淹没了,所以我穿红袄绿裤,打扮得鲜亮一些,让大家记住我。其实,我这是自卑啊!”众人大笑。不,不是自卑,李迪兄啊,你这是自信!
在李迪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位优秀报告文学作家的特质。他爱国忧民,对于中华民族、对于我们的祖国、对于人民大众,始终怀着深厚的情感。他曾经对我深切地说:“我就是一生一世都要为人民写作。”他与时俱进,与时代同频共振,他说:“我们遇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是千载难逢的时代,是报告文学作家之所幸。”他对生活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为了写出时代的颂歌,曾七上丹东、六下无锡、三季走过九省、数月往返永和、走遍十八洞村村寨寨。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用双脚走出来的,是用自己的心血凝结成的。
李迪原先写小说,但近年来,他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报告文学上,呕心沥血,披肝沥胆。他对报告文学这个独特的文体有着自己独到的思考、见解,并用自己的作品实践之。
报刊上经常有关于“散文”“纪实文学”“非虚构”“报告文学”之间的争论。李迪说,我们不必去给报告文学下个什么定义,报告文学必须是真实的无可争辩,关键的是报告文学还必须是“文学”的。
他对一些报告文学作品的“假大空”、急功近利和图解政治口号表示担忧。他说:“报告文学没有文学性,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报告文学没有文学性,必将遭诟病,这种文体也必然被式微。他还说:现在每年出版的报告文学铺天盖地,但真正有文学品位的,真正耐读的,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报告文学”却凤毛麟角。
李迪亲力亲为,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来弘扬、倡导、呼吁、推广报告文学的文学性。
我理解,李迪对报告文学文学性的追求,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讲好故事。
有人说:写小说就是讲好故事。其实,报告文学也是如此。好的报告文学也是讲好故事。李迪这几年的作品都是在讲故事,《丹东看守所的故事》《听李迪讲中国警察的故事》《英雄时代——深圳警察故事》《加油站的故事》《永和人家的故事》《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等,李迪说:“我的书名都叫故事,这不是图省事,我就是个讲故事的,讲好故事是作家一辈子的事。”
西部某省邀请他去写精准扶贫,希望他能写出厚重的大部头。他未置可否,却一头扎进一个贫困村里,通过窦老汉从种麦子到种玉米,再换种核桃,由于观念的变化,终于摘下了世世代代戴在头上的贫困帽子。一个小人物,一个小故事,却被李迪叙说得一波三折,环环相扣。《三十里那个干沟沟九十九道坎儿》一经发表,赞声如潮。
李迪外出采访,一听到故事就不走了。2012年他去新疆塔里木油田,在穿越大沙漠时,他被路旁一座不起眼的水井房吸引住了。一位农民工和他妻子在这条“流动公路”上守护了十余年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不仅留了下来,后来还去了三次,写出了脍炙人口的《004号水井房》。2018年,李迪随团去山西永和县采访,走着走着,他不走了,他被永和人民脱贫攻坚的壮举所感染。他留了下来,“深扎”于大山与乡亲们之中,奉献出了《永和人家的故事》。
李迪是位讲故事高手,这些故事来自于生活。丰富多彩的生活,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故事“矿藏”。
一些在常人看来平淡无奇的事儿,他却能用独特的视角,精彩的语言,写出生动的故事来,让你读得欲罢不能。
二是写活人物。
李迪报告文学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他写过的警察起码有上百个,但每个警察都有个性,绝无雷同。那是他从采访过的几百个警察中挑选出来的精英——既然是精英,必定有个性。他写《加油站的故事》,采访了73个加油站、163个加油员,最后选出40个人的故事。
“奔走在加油机之间是你的常态;‘您好,欢迎光临!’是你每日不离的话语;轮换吃饭是你工间惟一的休息;打扫卫生是你收工的必修课。”短短数语,一位加油员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李迪去永和采访,路过街角,看见一位修车人,凭他的直觉,这一定是位退伍军人,一问,果不其然。三天下来,两人成了朋友。每次经过街口,李迪总要问询几句,当得知今儿个生意不错,李迪高兴;当听说一天只来了一两个修车的,李迪沮丧。买来一包当地的小吃“干个烂”,悄悄地放在他的工具箱旁。《老李修车》写得情真意切,悲天悯人。李迪已经将老李当作自己的战友和亲人。
李迪写作时,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妻子魏老师经常听见他在书房里有时候笑有时候哭。魏老师怕他伤身体,在屋外劝他:“老李啊,你不能太激动,这样会伤身体的……”李迪是用自己全部的情感在写作,用自己的生命在写作,所以才能写活了人物。
李迪笔下的人物都是小人物,都是芸芸众生。为什么他总是在关注着他们,因为他们总能触碰到人性最柔软的部分……
三是语言精彩。
李迪说:“语言是报告文学作家的基本功,没有好语言,写不出好作品。”
他在给鲁院学员讲课时说:文章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短句,要有悬念、包袱,能吸引着读者往下读。
“这道坎儿,他不止一次踩过。”“我明天就要搬家了,连人带狗。”“你没听错,是巴掌的掌。呵呵,一个巴掌拍不响。”“捅破天花板?好吓人!”这些都是李迪作品的第一句话,吸引你非读下去不可。
李迪作品的语言生动、鲜活,很少用形容词、定语,极少虚话、套话、“新华体”,短句多,少用甚至不用长句子。他作品中的人物对话,完全是人物自身说出来的,警察像警察、农民工像农民工、加油员像加油员,而不是作家“自造的”。这得益于他贴近生活,观察仔细,打磨用心。
李迪还常常借用一些网络语言、百姓口语,如“哇塞”“哎哟喂”“屁股冒烟儿,溜了”“人还没说话,哗啦啦,一笸箩红枣就倒在炕上了”等。
李迪在初夏时节走了。
我想用8个字来形容李迪:“热烈似火,灵敏如鹿”。李迪对生命的态度和他的生命状态,永远“热烈似火”;“灵敏如鹿”是说李迪的笔下功夫,似鹿般灵巧敏捷,鲜活生动。
尽管再也听不到李迪说“哎哟喂”了,但我们每一个报告文学作家还得继续“哎哟喂”,永远“哎哟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