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

独自旅行的好处之一是,大部分时候不必承担懒散的破坏性力量。自由被剪成隐形的勋章,授出一种对行程、节奏任意处置的权力。正是出于这种权威意识,我将一种重复行为引入了本可以安排更丰富的旅行:每天傍晚,我穿过卡莱梅格丹公园,在城堡上豢养由来已久的观日落癖。

只要献出足够量的专注,任何场所都有机会成为一个博物馆,卡莱梅格丹公园也不例外。在抵达真正的黄昏之前,我不时被半路埋伏的各种奇物羁绊。例如一辆贩货推车,木板窄小,但极高超的摆物技术大幅度提升了空间利用率,这使整辆推车像一座纪念品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受押犯包括印有“Београд”的玻璃杯、浓缩塞尔维亚景点的冰箱贴、质地粗糙的首饰、安于缄默的风铃、意义不明的挂件、明信片、铁托时代(或更早以前)的共和国徽章——它们即将被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千篇一律的冷酷条例所处决。例如一对在公园中散步的情侣,恋情即眼下的一切,他们因无额外需求而显得心无旁骛。例如一只青绿色的蚱蜢,以轻盈姿态展示其一度饱饮的露水,你能感受自然的本源趋近于甜味。

沿斜坡前行,开阔全景很快铺展开。下方是萨瓦河与多瑙河交汇之处,泾渭分明。远处的河水呈一派靛蓝,似对天空投影加了LOMO滤镜;近处则昏黄浑浊,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思考两者的必要时机均未到来,便不再细究。往上则属于落日的直接管辖范畴,一座名为“胜利者”的青铜雕像由罗马柱举向天空,逐层染上黄昏特调的色韵。“胜利者”右手执剑,左手托举一只鸽子。城中遍长木兰属的植物,经风一吹飒飒作响,像要为“胜利者”注入鼓舞。只是在这夜晚横生之际,意外显得萧条。

斯里兰卡科伦坡

在加勒菲斯的海滨长廊上,提示语无疑是多余的:

WARNING

BE CAREFUL,BATHING IN THE SEA IS DANGEROUS(当心,海浴危险)

大写字母如一件被隆重披上的红色法衣,向人们发送诸多警告信息。第一,海水变幻莫测,对于未知抱有恐惧之心是合理的。第二,此前已有诸多勇敢者(或换个角度称为好事者)溺亡于印度洋,以至于风险必须书诸提示。第三,它如一粒隐秘的按钮向人们重播2004年底的印度洋大海啸,失散、流佚、死亡,以形而上的方式卷土重来。而“科伦坡”在僧伽罗语中的意思是“海的天堂”,这就把一种微妙的讽刺意味编进了城市的基调之中。

下午4点出头,一个本地男人匆匆走过,又如善于转弯的流星般回到我面前。这片刻的犹豫——首先暴露的是对方怀藏某种意图,只是我对世界的可能性过于开放,不够警惕。上百年英属殖民地的历史,赋予科伦坡市民掌控英语的能力,由此我和那个男人得以表意交流。他高而消瘦,鬈发较之一般男性更长。他在附近一间酒吧工作,同事中曾有过一个广州女孩,如今不知去向。他又磕磕绊绊地讲到家庭,母亲迁往康提郊区的村庄,父亲和妹妹则永远以抽象的状态停留在海啸的死亡纪念碑中。他从包里拿出一本红色的软面抄本,给我写下他的名字,可惜我对此印象缺失。临别之际,他请求亲吻我的眼睛且告诉他手机号码,而软弱(没有足够勇气立即背叛短暂结下的友谊)令我同时答应了两者。

一个多月以后,我在朋友家中复述斯里兰卡的险程——许多事情已变得更清晰,距离为理性的恢复供应了充分的空间。我任由怒意在朋友们面前滋长、跌宕,以稀释对当时情形后知后觉的无能之感。我告诉朋友们,斯里兰卡人对东亚女性并不友好。40℃的气温下,我每天穿长袖,日落后绝不出门,即便如此还是遭遇了出租车司机强吻之类的种种骚扰。就在这时,朋友提醒我手机屏幕闪烁,疑似来电。我拿起手机,赫然显示着一个斯里兰卡号码,一个我永远不会拨通也不会接起的过时的号码。

土耳其卡帕多奇亚

整个机舱都见证了斑点岩层不断放大的干瘪面貌,除了那些不在意的人。卡帕多奇亚是一座天然迷宫,岩陵由命运随机生成,不存在任何一种足以归纳它们的秩序。植被循人烟生长,但地图的大多数区域都只吐露土黄色调。

走出机场,提前预订的司机带我们前往离机场最近的小镇。旅行常伴随挥霍的兴致,人们选择对亏苦视而不见——因为此情境中的所有经历都具有体验价值,且无论值得与否,它们的一次性使其从谴责中豁免。接连两三日的简餐(一般由橄榄、干面包以及辨识度还不如干面包的各种食物组成)后,小镇的商业氛围某种程度上解救了我们。咖啡、烤肉、冰激凌,甚至还有中餐,为我们乘坐热气球前提供了一个安和的夜晚。

事实上,预约热气球之后,我私心祈祷过一场凌晨的暴风雨,销毁那必须在四点半起床的协议,但并未应验。我们乘专车前往热气球升起之处,从一个托盘里拿饼干,将红茶喝到纸杯底部。在山峦之间,人工摄入的氦气正令热气球膨胀。遍地褐土中,新的色彩逐步隆起,充气的形式似一场孕育。

承载游客的是一则篾篮,约可容纳10人,其中之一必须是引航员。起初,我们按要求下蹲,双手握杆来保持平衡。到半空中的某一站,仿佛教室大门被由一只巨型的手拧开,我们迅速从各种规则中松绑。所有人恢复站立姿势,拍照,向一生中未必再可复制的弧线上升。天空与倒置的深海无异,热气球则属一颗向海底下沉的气泡。月亮拟从曙色中退位,一个眼花缭乱的白日将被加冕。高空冰冷,我突然想到,此时假如从地上远望,我们只是一盆无助的微型景观。而在岩层迷宫深处,一个弥诺陶洛斯或许正那样看着我们。

诗人们惯于将热气球与爱情、生命、希望、宇宙等主题关联,但在热气球上的绝大多数时刻,我满脑空空,什么也掏不出来。

俄罗斯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归属于一段冬日截片。对我而言,它和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

时常感到难以谈论这座城市,仿佛我若一开口,我们之间的某种隐秘共识就会破灭。我们的民宿在丰坦卡河沿岸,从窗口可望见河面,一些顽固的冰正在为末日苦熬。每天早晨,我们吃炒蛋、生肉、拿破仑蛋糕,沿街步入圣彼得堡人的生活。有一次,我们放任弯道的引诱,执著奔向了涅瓦大街的尽头——于是,我们终于看到涅瓦河,被一束堂而皇之的蓝所裹挟。白雾填补出有形的叹息,由于意识到刺面的寒冷是我们与风的互动方式,便选择了忍耐。朋友下河滩,我则独自坐在上面,一边在搜索引擎中找到河流的下一个目的地:芬兰湾。河面上还有冰的碎片,但我暗想,也许它们会在漂往芬兰湾的半路融化,成为河水的一部分,重新融入平庸之辈。

在《小于一》里,布罗茨基记录过这座曾叫“列宁格勒”的城市对他的影响。

事实上,我的余生都可以被视为不停地在回避生命中那些纠缠不休的方面。任何表示重复的东西,都变成一种损害,因而必须铲除。

尽管这种说法可能产生歧义,但“重复”(或说“无尽复制”)确实四面围困,是一种残存的、过于方正的形制,从建筑与人群中焕发而出。时隔多年,似乎依然能看见,人们曾在此消耗过的顺从与叛逆,他们仰仗无知度过的一段好日子,又在避无可避之时拼命挣扎,而这一切,最终都被这座城市所内化。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马林斯基剧院看《天鹅湖》。中学时代,我们早在课堂上领略过黑天鹅的32圈挥鞭转。当它在一个相对未来的时空重现于眼前时,我们也已通过时光刻塑被迫成为更完整的人。圣彼得堡是一座历史之城,所见所感均未能汇成清晰的观点——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永远都下不了结论,但那种经久不息的回望感难免使人悲怆。

地图册

■三 三

2020-10-28 1 1 文艺报 content56932.html 1 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