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我们走得更远了

■蔡云鹏

我从来不是一个擅长驾驶的人,我一度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情是,人怎么能把生命放在自己手里掌握呢?不不不,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即使在很长时间以后,我开着五花八门的车穿越过这片大地的很多角落,每当我的车轮轧过那岌岌可危的路面,悬崖峭壁或是大浪江河还不到我摇下车窗丢一个水瓶的距离,我还是时常觉得难以置信:倘若我的双手稍稍有所闪失,那一切就都结束了,连同我身旁那个一脸无辜的人——你、我,还有上帝,咱们一起精心安排的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说人的命运由天不由己,我看根本不是。

后来我不得不学会开车,是因为我意识到了在路上,很多时候,我们实在是别无选择——对,就是这么个原因——就像在路上,这件事情本身一样。

当我熟悉开车以后,我们开始频繁地启程。其实在这之前,我也并不十分厌倦那古老的旅店、狭窄的电梯和嘎噔作响的青石板马路——不过说实话,那些马路的缝隙实在太大了,像是划开了的广西香芒。有时候,傍晚我拽着行李箱穿过老城中心的某个街区,餐馆外面坐着很多在吃晚餐的人们,嘎噔嘎噔嘎噔,他们纷纷望向我……嘎噔……嘎噔……噔噔噔,此刻行李箱的轮子像是不敢大声咀嚼而悬在空中的腮帮子,生怕打搅到别人的清净。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有些过度像一个游客了——虽然我本来就是。

后来小石跟我说我们要抛弃那一切,换一种新的方式去旅行;在他看来,我所痴心的那些画儿,那些字迹,那些瓶子,那些建筑,都十分滑稽可笑;他甚至叫嚣着让我忘记一切,只是出发,他说执念太深,会阻止我们长成更动人的人格。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儿不能都听他的,不然那会害苦了我们。小石的魅力在于他的热情,他的亢奋,他对生活的不知疲倦和对未来的从不恐惧——我不是这种人,但是我很爱他们。同时小石又是一个头脑简单、思维脱线的人,这使他独立生活时总是状况频出。我每次这么说他的时候他都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他统一又自洽的人格魅力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必定不擅长经济学一样,这是自然法则。但你我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我们的确是换了一种新的方式去旅行,这也实实在在地让我们走得更远了。有时我们就住在湖边,住在农场里,住在半山腰的木头房子里,住在稀树草原营地的帐篷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之感让他觉得能更贴近自己的内心,反正我是没有这种感觉。他总是不放弃任何一个不打扰别人的机会大喊大叫,声音喊出去就消失了,一点都不缭绕。他喊得嗓子沙哑,肩膀颤抖,我只好也跟着嚷两声,算是助助阵。他喊的内容过于丰富导致我已经一句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每次喊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就是要跟他们干!

他总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才跟我说,你为啥每次都喊这一句,就不能来点新鲜的。我说我觉得不变的才是新鲜的,你每次都喊不同的名字,反倒是一股腐朽的味道。他扭过头去悲伤地望向窗外,不再看我。

虽然小石也常常表达他很乐于跟我同行,但我总是忍不住将信将疑地揣度其中的功利性色彩。是的,我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还会开车,甚至连英语都比他好。但这恰恰很多时候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和他心目中的浪漫主义色彩相悖的负担。过度的体面会让他觉得乏味和无趣,这就像他在爱情里总是期待着殉道者般的牺牲场面,当然这种牺牲是双向的,这一点阻止了他被扣上利己主义者的帽子。假使我是那个极力避免牺牲的姑娘,一定会大大扫了他的兴。但是没办法,他不得不迁就于我,因为我们都知道,虽然他的精神世界有的时候可以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但有的时候,也确乎需要以现实世界作为载体,比如狭义的启程这件事,就总要迈开双腿才行。而我就是他的载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没有我,他哪儿也去不了。

我们一起租过各式各样的车子,一路上我们碰到过很多新鲜事儿,也有过很多波折,有的时候车子会坏掉,有的时候会被警察追赶,还有的时候瓶瓶罐罐撒一地。小石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些——那些在他看来不庸俗可笑的景色。我们去看了乞力马扎罗的雪山,看了蒂卡波湖的星空,看了恶魔之舌的断崖,看了纳木措的湖水,他总是偏执地认为那是一场场的约定,没有约期,只有地点。就好像人家是专门为了他的到来,安安静静地等待了那些日子。我察觉到他在这些老友面前,常常陷入沉思,仿佛在进行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交谈。这时候我觉得他十分像初中我那个喜欢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同桌女生。对他们我都有着同样的念头:你们其实偶尔也可以跟我说说。

直到我拿出相机,开始上蹿下跳地寻找最佳角度。小石缓缓地望向我说,你要用眼睛看,相机帮不了你的。我说谁说帮不了,当然帮得了。在这样的问题上我们永远难以达成一致意见。我曾试图跟他解释说,旅程是一个在时间轴上有长度的体验,人的感官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强大,我们的记忆力也没有足够好。这不正是生活的难处吗?他显然是听不进去这一套的,他追求的永远是那种极致的、纯粹的、没有退路和折衷的旅行方式,这还体现在他对我写游记这件事情同样充满轻视,但又常常在我完成以后对之赞赏有加:你别说,你那段写得还真不错,我当时心里就是那样想的!

当然我也曾忍不住好奇地询问他当时的心理活动,他说他在试图跟对方建立某种联系,比如对方是一座山你就把自己想象成另一座山,如果对方是一棵树你就把自己想象成风和雨,如果对方是一座宫殿,而你身在其中,就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受冷落的妃子。惟此便能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与天地融为一体。我听了以后大为吃惊,对他说你听说过一个精神病院的故事吗?就是有个人老觉得自己是一颗蘑菇,后来……我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说你给我滚,我说好的。

我们在路上还碰到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热情的当地人,有奸诈的小商贩,还有性情古怪的书店店主;有度蜜月的情侣,有独自旅行的年轻人,也有成群结伴的旅行团。小石总是喜欢用蹩脚的英文跟人家攀谈。不分年龄、种族和职业,他总是对陌生人有着无由来的善意和信任,并且能够坦荡地接受他人的好意——为此他被骗过好几回。但他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丝毫不会愤怒和失落,完整地保留着一贯的作风。这时候你就能察觉到他人格的光辉,一个蠢货的正面意义。我常常听人说一个人所有能拥有的美好品质势必经过艰苦的锤炼,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但我对这样的说辞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因为我觉得我们就是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就像有的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而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我们闲极无聊的时候,小石也会跟我讨论关于旅行的意义这样的问题。我其实吃惊于像他这样的人也会被这样的问题困扰。我俗套地说出了我的理解:我认为人需要一个自我找寻的过程,可能旅行这件事情对这个过程有帮助。他说那你找得咋样了,我嘿嘿一笑说在找在找。其实我知道我这样的回答不会令他满意,但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深度的回答了,不然我总不能说我只是想出来玩而已。其实细想想哪有旅行的意义这回事,连刚才的回答也是我现编的。我没有询问他心中的答案,因为我知道他如果能说出什么来,八成也是他自娱自乐的借口而已。就像我最终学会了开车,因为别无选择。

我们实在是别无选择——对,就是这么个原因——就像在路上,这件事情本身一样。

2020-10-28 ■蔡云鹏 1 1 文艺报 content56934.html 1 我们走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