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多年前,周华诚在父亲的教导下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在杭城闹市端上了“铁饭碗”,谋得了一席记者的职位,多年后,周华诚辞去媒体职业回到家乡,在浙西常山县五联村又和父亲种起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并将“父亲的水稻田”做成了文创项目,借由诗书传播稻田文化和农耕文明,更让自己回归淳朴清静的自然本心。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急于赶回“父亲的水稻田”,只为了“在田埂上站一会儿”,看一眼夕照下蒙上了一层温暖色调的禾苗安然生长的模样;正午时分,他蹲守在稻田里,只为给美丽的稻花拍出动人的照片。随风起舞的禾苗,令他安心安然,注目的刹那,漫步的瞬间,都为他平添许多的欢喜,田野里的每一个细微发现,都是勾连心灵的天成大美,较之于城市的喧嚷浮躁,他更贪恋乡间的静谧光阴。
大地是丰厚的馈赠,自然草木给予周华诚无尽的熏染、启示和给养。四季轮回之中,他看到“水稻不过也是万千野草之一种,承接雨露阳光,受惠风和空气,种种恶劣天气,不过生命之中应有之义。该来的都会来,躲也躲不掉。去承受、接纳、应对、欢喜,生命也才完整”。不经意间,他发现种子的智慧,“它们会在合适的时候隐藏自己,并在正确的时候释放强劲的生命力”。从草木野果的姿态、性情,他感受到顺应自然的达观美好,“草木野果真是慷慨,并且不执——不执于事,不执于人。秋风起时,当枯则枯,当黄亦黄,当落就落,当败也败,顺应着时节的进展,一切都正好”。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体悟出生命的意义,“世界每天都在变,但生活的快乐、劳动的价值、生存的意义却从未变过,无非是,生命中最质朴、最本真的那部分”。他联想到爱,联想到汗水与收获,联想到内心的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享受着一个人在田间插秧时内心的宁静与欣喜,“手把一只手机使我们联通全世界,手把一株青秧就使我们联通土地。此刻我们放弃了全世界,只为了脚下的土地”。
在《山醒了,鸟醒了,你也醒了》中,他的文字清新怡人、一派天然,而那水流哗啦哗啦彻夜不息的声响,风过林梢时起时伏的乐音,鸟群一忽儿落下、一忽儿又飞过窗前的不确定性,以及四时的花香,猛然落下的阵雨,一阵一阵地袭过田野、令草木飘摇不已的雨雾,对他,都是铭刻于心、无可复制的天作之美和恒久诱惑。被造化吸引,借景自然,周华诚在“父亲的水稻田”边也建了自己的宅院,并取名“稻之谷”,举目四望,有山、水、森林和梯田,也有诗书和朋友,有阳光朗照、草木芬芳和诗酒流连,那是他的世外桃源。
丰收的季节,他呼吸着田野里的稻谷之香与阳光之香。“每年秋收时,父亲都会挑最好的稻穗割下,扎成一把,挂在屋檐下晾干,以作为来年的种子。”平常的光景里,透着隽永的美感,“一年一年,光阴流转,这些糯米种子,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的祖宗手里流传下来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大约也是吃着这些谷子,种着这些稻秧,子传子,再传孙,生生不息,这样绵延不断地传承下来。”时光流转,匆匆而过,岁月与岁月,由何相连?这才是真正的意味深长和薪火流传,而他的农民父亲在儿子的“怂恿”下,于即将寄出的米袋子上即兴写下“新米有九月阳光的味道”,是否更有着生命的感动和生活的质感?
当然,现实的劳作,遭遇的也并非全是田园诗意,周华诚和他靠天吃饭的父亲一样,虫害天灾,一样也不曾躲过。但天地造化,赋予了他新的情感和视角,感激终归多于哀怨。“我们也就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对抗,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相互陪伴。病害虫害,野鸟飞虫,都是水稻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若失去了蝗虫和稗草,水稻的生命似乎也会失去光彩。”自然万物,原本相克相生,相依共存,顺应之中,人的内心也变得柔软。周华诚所虑不多,“只坦然接受这一季水稻的所有遇见”。
种田于他,是一场劳作,更是一场修行,在日复一日、寒来暑往中,万物回归了本义。他说这世上总有些事,是留给笨拙的人的,“如同水稻的生长,缓慢却执拗”。对一株水稻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对每一个人来说,同样如此。“心怀热爱,日复一日的劳作,才是美好生活的本义。”在劳作中,“我们看见时间的流逝,看见春天秧苗青青,雨雾朦胧,秋天水稻金黄,天空高远,再过不久就是冬天,稻田荒凉而寒冷,万物凝止,直到又一个春天来临。时间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唯有生命在这里流逝”。而在周华诚的心里,一切又都是游戏,水稻田就像游乐场,并无微言大义,“它只负责虫鸣、鸟叫、蜻蜓飞舞、万物生长、冬去春来、周而复始”。
在这块土地上,也有如周华诚一样的人们选择了“低头种地,抬头唱歌”“白天在稻田里劳作,晚上在星空下弹琴”的生活,那是万千生活之一种,也是周华诚喜欢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于生活的理解越来越狭隘”。他们似乎无法想象,何以日复一日的体力劳作,也可以成为“喜欢的生活”,简单如斯,何以也能获得满足与自在,而这种满足与自在,却是“应该作为人生很重要的东西去追求的”。
事实上,周华诚有两块田,一块是窗外“父亲的水稻田”,另一块,在纸上,在书中,在心里。一样的丰收在望,又一样的云淡风轻,在他的内心深处,写字与种田又有着同样庄严的意义,“有时候我觉得,码字跟种田,真是没有太大不同,都是面对大片的荒芜与空白,耐心地一棵一棵地种下去,经历漫长的重复的劳作,然后一粒一粒地收回来”。他的离开乡村与返回田园,于他是否也并无本质的不同呢?今日“在乡下生活,实是将身外的欲求缩减到最小的限度,由此换来一个更大的心灵的自由空间”。往昔漫步于西湖边,他亦视在城市的繁华间行走为“一种内心的修行”。吾心安处是故乡,联想到梭罗、安妮·迪拉德和卡尔·波特,他说,“我想,一个人,不管身处何地,心里都要有一片瓦尔登湖、一方听客溪,或是一面西湖、一座终南山。它们是每个人心中的秘境。”
种稻得道。周华诚种下的,原本是他的一方福田,也是人生的别一番风景。回到了水稻田的周华诚,日益接近着自己的人生本相。而没有水稻田的我们,内心是否也可像周华诚一样清澈如许,欢喜如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