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弃医从文的人来说,对文学必然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持与执著,历十数年时光打造的《夜长梦多》便是一个完美例证。惊艳的乡土叙事以及对心灵世界不厌其烦的开掘与呈现,这既是写给读者,更是写给自己。南塘和翅膀,“她”和他,赵兰振打捞到了以嘘水村为代表的中原腹地和以翅膀为代表的这代人的病症所在,然后不急不慌地去诊疗,去抚慰。
“她”是南塘,是《夜长梦多》第一部的主角。南塘盛产传奇,她的诞生不是为了灌溉,也不是为了养鱼,而是诞生于为“三级干部会议”(县、公社、大队)献礼的决议,在争分夺秒建设南塘的过程中,一个不知姓名的人疲惫得瘫倒在忙碌的夜晚,被往来的架子车或独轮车碾掉了头颅。南塘在诞生伊始便吞掉了一条人命。但作者并没有顺着这条线索去揪出导致悲剧的时代病因,而是十分成功地以充满诡异色彩的传奇转移了读者视线。从水拖车发现红色大鲤鱼开始,嘘水村故事不断,南塘的传奇便顺理成章:那个指缝间结着冰碴的无头鬼、贪婪诡异的猫群,浮荡在南塘上空的绿灯笼、端坐老窑之上的女子、红伞、巨蟒、老龟、麒麟……诡异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发生。这些传奇故事,既新鲜得让人吃惊,又熟悉得使人重回童年。是啊,这些多像是儿时在外婆膝边听到的鬼怪故事。纵然不能完全撇清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毕竟是把这种魔幻消化得不着痕迹,且深得中国民间文学以及志怪小说的传统。这是属于中国本土化的叙事,于是,对各种夸张离奇的讲述,便有了相信和沉醉的基础。
第一部推出的是全景式的图画。南塘在作家的笔下是一个会笑出声来的女人,从青春到衰老,关于南塘的故事是连贯的。关于人的故事却是片段化的,或者说这些片段化的故事,才更加突出了南塘的主体性。水拖车、老鹰、项雨、楼蜂、翅膀、正义……他们次第出场,所有人的故事既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又启动了关于因果循环的按键。当人们只图一己私利,对一切失去了敬畏,报复便如猛兽一般迎面扑来。正义为了自己有机会继续上学,把本家的侄儿、只有13岁的“翅膀”,当成了“阶级斗争活教材”,换来的却是多年后难以根治的血手症。驱之不散的血腥气味进一步凸显了《夜长梦多》第一部罪与罚的基调。大楝树下走出的那位女先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她为嘘水村人讲述了女娲的传说:作为人类的母亲,女娲希望世界充满光明和生气,洋溢欢乐和生机。然而,她发现她的孩子们竟然互相残杀,她制止不了他们,“她彻夜呐喊,现在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已经沉默,她知道她无能为力”。这位女先生洞悉嘘水村的一切秘密,并掌握着救赎之道。她简直就是被迫走出永恒时间居所的女娲的化身,女先生消失后,南塘也终于干涸了,此后,关于南塘的“传说之河越流越瘦”。
一个时代已然谢幕。南塘的故事奇幻得如暗夜中延绵不断的梦境,梦醒了,一切诡异的事情都难寻踪迹。受伤的翅膀在第二部中郑重出场,作者转用第一人称,从翅膀少年时期的故事写起,完全沉醉于对翅膀内心世界的开掘与呈现,讲述的是心灵受伤和艰难修复的故事。13岁的翅膀代替父亲在南塘守夜时,因为抱着那条从南塘打捞上来的罕见的红色大鲤鱼睡着了,被别有用心的正义叔挂上“社会主义淡水鱼强奸犯”的牌子游街,少年翅膀就此被抛入了无边的寒夜。如果说第一部是敞开的血淋淋的伤口,第二部则要倾尽一切去弥合;如果说第一部是多“梦”的暗夜,第二部则是梦魇之后的重新整理与出发。然而重新出发谈何容易?回乡路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勾起了翅膀无边的回忆,第二部进入大段的心理描写,叙事节奏随着翅膀的内心浸染、漫漶,悠长得一日长于十年。
正义叔血手症的血腥气味代言了第一部的罪与罚,具有遮盖力的清苦的楝花香气,则一直延绵到第二部,成为第二部自我救赎的基调。翅膀的自我救赎,不在于对正义叔的报复或是宽宥,而是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故乡。即便他的亲人都不在了,心心念念的何云燕也已经变得粗俗不堪,但故乡的气味依旧,二奶奶、正义婶、莲叶、习武……这些仍在故乡生活的人们,他们的质朴清爽,如同楝花清苦的气息,已经横扫一切。就精彩程度来讲,第二部没有更多新鲜的故事情节作为支撑,完全是在第一部的铺垫之上展开的,但却呈现了一个丰盈的内心世界,堪称一部个人心灵成长史。
《夜长梦多》将一个时代与身处这个时代中的个人,做了最为细致生动的描绘。与惊艳的民间传奇相对应的是,整部小说多用方言俚语,讲述的口吻也是源自民间的,使作品充满活泼泼的乡土气息,然而更难得的是,作家对民间的语言和讲述方式进行了严苛的字斟句酌的打磨,那些独特的想象与比喻,使语言的张力发挥到极致,不负作家十数年光阴的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