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自古以来崇文重教、耕读传家,涌现了巨量的鸿儒硕学。当代浙江的人文厚土与文学生态也令人感叹。他们旺盛的文学创造力,以及对文学才华的尊重和及时肯定,持久而宽宁,强劲而阔达,尤其浙江作家创作时淡妆浓抹的出色功力,令人赞叹。这是一种生态,更是一种文脉与气象。
这个印象先来自现代文学史,翻开书卷,满目彪炳史册的浙籍文学大家:鲁迅、茅盾、徐志摩、郁达夫、戴望舒、艾青、夏衍……他们的等身著作,不仅繁茂了中国文学之林,也使浙江成为中国新文学的重镇。最真切的感受还来自1998年,我们刚参加完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初评,浙江评论家洪治纲便领着我与陕西评论家李星直奔杭州,参加首届浙江“青年文学之星”的颁奖会,而首届“文学之星”,正是今日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当进入庄重辉煌的礼堂,我听说颁奖会由浙江文学院院长盛子潮主持,吃惊不小:文章精妙的子潮兄日常可是结巴的呀!洪治纲说“等会儿,你看吧!”霎时,聚光灯亮起,平日常穿T恤、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盛子潮,一袭西服领结登台,刮净胡子的脸庞明净发光,风度翩翩,绅士十足,重要的是激情飞扬的他吐字清晰,妙语连珠,连个磕巴都没有,此惊艳感至今叹奇。“文学之星”如此华丽深情的评比居然坚持了22年,近日浙江省作协又汇集成册为《文星雕龙》,书中已有22颗耀眼之星了。
近7年,浙江文学院又实施了着力发现和培养45岁以下青年作家的“新荷计划”,有400多位 “新荷”作家得以“盛放”。我有幸见证褒奖个体的“文学之星”,也参与过扶持群体的“新荷计划”,二者叠加,便有了邀约我写此文并附上浙江青年作家24人的名单:“70后”的东君、哲贵、海飞、黄咏梅、畀愚、斯继东、陈集益、雷默、张忌、吴文君、杨怡芬、杨方、陈莉莉、柳营、周如钢、叶炜,“80后”的徐衎、朱个、草白、祁媛、池上、张玲玲、赵挺、卢德坤,蔚为壮观,秾纤繁盛,摇曳生姿,气象万千,据不完全统计,浙江青年作家每年在《人民文学》《收获》等重要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达110多篇,各种文学奖、排行榜、名刊年度奖也是常客。这实在得益于良好的文学环境与磁场,使之自由地承接现代文学传统和地域文化特征,又自在地吸纳开放的世界现代文明。于是,24位青年作家的文学风格或体现吴越文化的传统,或带着原生地的文化胎记,或先锋,或大众,颇具现代性与探索性的特质,其强大而优良的整体实力,多元而独特的文学存在,再次令我惊艳。
这是一种文学自觉,浙江青年作家似乎并不担心“写什么”,他们处心积虑的是“怎样写”。于是,多样化的艺术探索,既植根于传统,又勇于探索,寻找自己作品样貌的独特美感,从而实现多样化的艺术形式与审美意义。其中突出的是世情小说。我们知道中国文学的世情小说传统特别发达,以书写活色生香的世俗生活见长,所谓“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而在当下城乡融合的现代化进程中,从中国乡土小说的传统进入了现代都市写作,书写生活的日常包括日常的自己,以挖掘世俗小事里社会的变化以及人的变化,并承续接通传统小说与当代小说的艺术形式,已成为当下重要的文学现象。
这些世情小说当然是中国故事或浙江故事,这与一个作家的出身及生活经验有关。艾伟讲过,“一个作家,如果生活在浙江,他的经验来自浙江,他不太可能去写一个东北故事。这一点无须刻意强求。好的故事,就像天然之物,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一位好作家去捡回来”,并得以创造好的小说。而作家面对博大精深的吴越文化,既长于书写名士与乡绅文化,可居庙堂之高,更可处江湖之远,易得人间三味。在这个意义上,长于捡回吴越文化好故事的东君、哲贵、斯继东、雷默等笔下人物的气度便是鲜活的写照,如哲贵《仙境》里迷醉“白素贞”的余展飞、《金乡》中的金钦治老师、斯继东《禁指》里抚琴的曾先生、雷默《大樟树下烹鲤鱼》的厨师等等,这类飞扬吴越文化魂魄的人物,数东君笔下灵动丰沛。
艺术形式的探索是创作永远的课题,也是万变作家东君的艺术追求和文学自觉。在我心目中,江南才子东君是位富有想象力,勇于探索艺术形式,多才多艺的小说家,兼及诗歌散文戏剧。东君的作品常常令人耳目一新,早期创作如《人·狗·猫》《荒诞人》等带着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挖掘人生与人性的荒诞。近10年却开始执著于向传统文学和大众文化寻求资源与探索,如《子虚先生在乌有乡》《立鱼》《东先生小传》《听洪素手弹琴》《长生》等作品,可谓“述异记”,颇领明清世情小说之风,写“异人”“异事”,风格奇清。他单篇小说内在理路:解结——述异——出尘,它们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又寄寓了作家的情感与思想,让人在斗转千回、蓦然回首之间若有所思,把心照亮。小说通篇流溢着崇文重教、耕读传家、琴棋书画、药与酒及魏晋风度,其状写传统文人的风雅、清高、节气和风骨,无论他的洪素手弹琴、白大生没落文人的痴情、“梅竹双清阁”的苏教授,以及拳师的内心境界,一如评论家孟繁华所言“东君的小说有一股超拔脱俗之气”,如此清奇超拔,何止他笔下的人物?我们多少读出些作家自喻,或许还有言志。
由此可见,东君的写作隐喻诡奇,仙风道骨,又文脉贯通,不仅颇领六朝名士的情趣,明清世情小说,乃至《金瓶梅》的文脉,还领鲁迅文风,比如寓意深刻的《立鱼》,便是向《狂人日记》的致敬之作。又如戏仿小说《空山》,也可看作东君与大众文学的对话之作。《空山》以超凡的艺术想象力,讲述了一个弥漫吴越文化空灵诙诡的剑侠故事,东君植根文人传统,调动丰沛的想象力,挖掘传统小说文脉,生发叙述艺术新质,在浓郁的东方文人气息中,沉潜着一种古雅清奇的叙述气韵,淡妆浓抹,风神能见。
在艺术形式上进行多样化探索的还有哲贵,他长于书写家乡温州信河街上的人们,在日常里写出真切而又有异质感的生命体验。他说“我要为看到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粒米、一滴水立传,也要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一段童谣、一个创举、一次低吟立传”。他着笔较多的是随着社会变动不居的温州商人。比如《卖酒人》在信河街的传奇,哲贵长于叙述的枝丫旁逸斜出,摇曳生姿又壮大根系,既平行又向内向深处挖掘人物与人性,小说双线叙述:一条是史可为与歌厅小妹琳儿的感情纠葛,另一条是史可为和三个推销葡萄酒的新疆姑娘的相识相知,而三个姑娘又是三种人生,最后抵达的是人物在坚执中的自我救赎。到了《图谱》《仙境》,哲贵更是把人物的执念推到极致。小说《仙境》显示了哲贵高远的艺术理想,在此,他不止于做毕飞宇的新版《青衣》,在同样贯穿人物对戏剧对角色痴迷的理想主义激情,以及吴越文化的精妙,同样跃动着飞扬的艺术精灵外,哲贵更注重多线条叙述,尤其人物故事的互文,余展飞父子、俞小茹和舒晓夏师徒,四个独特的人生故事构建了一个有超强精神性和丰富阔大的艺术世界,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艺术想象力和表现力。哲贵园林式的叙述,还体现在他近日出版的以温州金乡镇为书写内容的非虚构作品《金乡》,作者通过同一座位上的不同坐姿来描述主人公父子的个性差异,再次印证了哲贵独特的艺术结构能力。
斯继东同样是位长于表现城市世情与城市人精神状态的优秀作家,从上世纪90年代的《寻找家谱》到近年的《今夜无人入眠》《西凉》《白牙》《禁指》等,始终对形式、表达、美学形态有不俗的追求,他的创作既植根于文人传统,又洋溢着现代性和先锋意识。比如《禁指》的典雅,既是琴瑟和鸣、文化气韵,还是充满着生机的人间烟火,更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精神守持。这篇饱满成熟的小说,一面是女主人公鲜活具体的充满着人间热腾腾的习常;一面是男主人公大智如愚的超脱、雅致与守持,蕴藉着一种清雅沉静的江南名士气质。斯继东把大俗和大雅水乳交融地建构出《禁指》的小说样貌,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艺术掌控力。尤其作者叙述有自己的腔调,沉静徐缓,外松内紧,无论小说的形式感,还是精神内核,自在而紧致,善意而慈悲。
斯继东外表言语犀利,内心柔软;他不衫不履,却内里守持。比如《今夜无人入眠》,写城市人的内心,甚至力比多的爆发,作者一直抑制着压着写,以守持为底线,箭在弦上,却一次次隐而不发。出人意外的结尾,充满着人间情义,内敛,饱满,显示了作者不凡的人性探寻、审美创造和艺术控制力。
雷默的小说也充满人间烟火,而烟火气里却散发着道的精神,既贯通民间书斋,又高韬于虚无,所谓大俗大雅。他斩获“文学之星”的短篇小说《信》,“我”与老人的书信会心,就不止于世俗的陪伴故事,而是致力在具体现实中挖掘境遇对人性的损伤与世态之歧,小说深处流淌一抹令人共情的哀感。这份摹写人情世态之歧的书写功力,还体现在《大樟树下烹鲤鱼》的故事,它带着民间传奇的色彩,却写活了一个厨师独特的生命与物哀的悲悯,叙述一波三折,人物之间精微细致,哀感静流。又如新近的短篇《密码》,通过一对大学毕业生情侣,从北方南下回到男方的家,猝不及防面对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人物间失却了相契的心灵密码而黯然离去。雷默这种挖掘境遇对正常的人情与人性的损伤,以及由此引起的人物内心的迷茫和哀感,显示了作者独特的审美个性与出色的才情。
移居杭州的岭南作家黄咏梅也“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她的作品深染岭南文化,一派静水深流。在她故乡梧州召开的“从鸳鸯江出发:黄咏梅作品研讨会” 上,评论家吴义勤说“黄咏梅以对宽阔的生活面和芸芸众生有温度的描写,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现实主义”。诗人出身的黄咏梅擅长中短篇创作,作为南方都市文学的天然叙述者,她有着真诚面对生活资源的根性自觉,她的南方故事朝向更多的是都市市井,她始终以悲悯而温暖的目光注视市井的人物、市井的风俗,八卦的平凡的,深处是人性的幽明与人间的冷暖,贴心贴肺,又处处机锋闪烁,颇具共情。她细密的叙述针脚游走在平凡人灵魂与世俗生活间,在迷幻的城市生活中,敏感捕捉和展现现代都市凡人(尤其边缘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流变,特别是女性的心灵之光,充满理解的同情和同情的理解。无论都市白领行走在《多宝路的风》中的陈乐宜、《勾肩搭背》的樊花,《文艺女青年杨念真》《小姨》,以及《契爷》的夏凌云、《献给克里斯蒂的一支歌》的克里斯蒂,还是只能出入豪华饭店《负一层》的女工阿甘们,挣扎在俗世中,却有人间温情或有所坚守的生命的尊严,叙述于不经意中,灵光闪烁,超凡脱俗,故事散发出一种既迷离又充满人间烟火、更闪烁着守持的神光,甚至是可以《把梦想喂肥》,这是多么气象万千的人间想象。深切的俗世日常、精细舒展的南方故事和心灵书写,正是黄咏梅出类拔萃的地方,她赋予了生她养她的“岭南”新的文学意义。
她近期“猫元素”的小说,如《跑风》《给猫留门》叙述也相当醇厚动人。尤其喜欢后者小切口里的大世界,孙女雅雅与宠猫豆包的故事背后,俄罗斯套娃般藏着祖孙四代的人生,“猫”是叙事探照灯,照亮四代人的人生,照亮了老沈当年“命运的咽喉”的留刻,更照亮了老同学刘进乐突访的黑夜,历史的迷茫与荒谬扑面而来,小说顿时境界大开,真正的沉潜大气,静水深流。
可见,黄咏梅深得短篇小说的叙述之道,她的小说表面平实冲淡,鲜明的粤语活色生香地描述人间百相,一如飞机助跑,又如足球助攻,忽然转身一笔浓墨,就有了临门一脚,人物飞翔,小说境界顿开,艺术张力阔大。诚如《父亲的后视镜》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辞:“映照着一个劳动者的路,也映照着时代的变迁。与共和国同龄的父亲平凡的一生,如凝练精警的诗篇,时有超拔壮阔的气象。其中贯彻的深长祝福,体现着宽厚有情的小说精神。”
而不同于城市的世情书写,作家海飞以浓烈的笔墨,承接着麦家的智性写作和刀光剑影的谍战影视,又以“海飞谍战世界”翘楚于当下的大众文化。他左手小说,右手编剧,尤以谍战小说引人入胜,如《麻雀》《惊蛰》里的谍战世界的浓烈与悲壮,人物向阳而生。一如《惊蛰》的陈山背负着血海深仇,最终在又一个惊蜇之日,铲除了荒木惟,踏上了去延安之路……他的故事大多有好的概念和故事架构,也重于心理博弈,斗智斗勇,有情感有灵魂。一如麦家所说:“‘海飞谍战世界’完成了文学性与情节性的完美统一”。海飞新近的长篇小说《醒来》,讲述了一名照相师为祖国和信仰而战的故事,其扑朔迷离、平中见奇的中国故事堪比九年前的《向延安》。
同时,陈集益的《驯牛记》以儿童视角将人道倾注到一头将被淘汰的工具牛身上,不仅充满对牛的同情与怜悯,更是万物不同的生命形式,给予人类的生命以特别的滋养与温暖,淳朴感伤,又富有诗意和人性的肌理。
颇具影响力的作品还有,畀愚书写中国女性的成长史与心灵史的《丽人行》,杨怡芬以二战香港沦陷后的英国战俘亲历叙事的《地狱航船》,柳营揭示人心时空距离的《窗口的男人》,张忌在俗世与佛门间书写人物的《出家》,徐衎关注老年生活的《心经》,祁媛的一个失眠者的心理自白《脉》和追索人生意义的《眩晕》,显示内敛、均衡审美个性的《火星一号》(朱个),池上彰显自我的《在长乐镇》与放下了自我的《无影人》,赵挺写出一代人的生存状态和困境的《青年旅馆》《逃跑公路》,还有如纺织娘般的草白在静处编织《我是格格巫》的惊心动魄,凡此种种,年青一代的浙江作家大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日常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思力与小说美学。
此外,浙江还是网络文学大省,众多的网络“大神”使杭州成为网络作家的聚集地,以及影视业发达的重镇,这多少得益于浙江文学厚土的滋养。
可见,文学还是要回归低处,回到细微,回归世道人心。浙江人杰地灵,文脉流转,又领风气之先,年青的一代定会在享誉海内外的余华、麦家,以及艾伟、钟求是、王手、吴玄等作家的肩膀上,潜心生活深处,提升思力以辨析时代的精神图景,写出属于自己、更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精品,以此沟通世界。
□张燕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