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窗捉笔,杜撰一篇小说时,其开端与结束可能都是偶然的、被动的。写作者大概唯有对中间进行部分能勉强把握住一点主动性,其余则只能听天由命。因言说一种思绪,本身乃是“倩女离魂”之学。故无论古今,最好的小说,往往还会带有一些未完成的开放性或伟大的“缺憾”。我记得早年读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便有一则云:硕县下有眩潭,以视之眩人眼,因以为名。傍有田陂,昔有人船行过此陂,见一死蛟在陂上,不得下。无何,见一人,长壮乌衣,立于岸侧,语行人云:“吾昨下陂,不过而死,可为报眩潭。”行人曰:“眩潭无人,云何可报?”乌衣人云:“但至潭,便大言之。”行人如其旨,须臾,潭中有号泣声。
这篇志怪只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潭中究竟是何人、什么怪物、谁在哭?刘义庆并没说,却又引来观者无限追想,并预言了某种存在的荒谬性。而且,这一则当初在某些版本中还被刻意放在了该书卷首,可以说用心良苦。当然,无论志怪还是志人,幽明玄思,在汉语古籍里多如牛毛,也并非异端故事才有的独创。正如鲁迅所言:“六朝志人的小说,也非常简单,同志怪的差不多。”如《太平广记》第三百三十九卷“军井”一则,写一人用绳子下到了某大井之底去寻某死者尸首,但等拽上来时,人已痴呆了。据他说是看见了井底有“城郭井邑,人物甚众,其主曰李将军,机务鞅掌,府署甚盛”云云,然后便惊恐而逃。仓皇间,他连找到的尸首也忘了带出来。同样,寥寥几行写到此,原作者永远搁笔了。古人的意象创作多是隐喻与含蓄的典范,即:把批评的自由、思维的拓展与更多的故事可能性,都留给了并未写的那一边,留给了虚无。眩潭可以说是为“玄谈”之谐音(潭也通谭,如冯梦龙有《古今谭概》)。死蛟化身的黑衣人与对深渊的凝视,又何曾与西哲所言“凝视深渊太久则会变成深渊”之论有悖?“军井”难道不就是一座城市暴力系统的小模型吗?纵观古籍,皆可微言大义,空间设置无论渊潭、石窟、山洞、虎穴、海底还是深井等,其映照出的焦虑感,乃至恐怖感也可进入某种现代性吧。因小说凌空之幻象,本身又是一种建筑在叙事之上的智力漏洞。空间不过是观念的投影。
汉语的美学在于似曾明言,镜鉴明言,却又羞于明言。写小说也像一种不断坠落的过程。伏案太久之人,迫于文字生涯这奇特癖好的吸引,大概很多都会有这种失重感。因伟大的写作必须“脱离现实”,让文学取而代之。记得卡尔维诺便有一篇《坠落》,写一人悬浮在宇宙真空之中坠落,再坠落,不停地坠落。他虽不知会落到怎样的大地上,却亦觉得美妙非常。他只为这“不断坠落”而感到幸福。无论是如迪诺·布扎蒂用《无期徒刑》来表达有限的自由,苔菲以《断头台》来讽刺暴力系统的快乐,科塔萨尔写《魔鬼涎》(即《放大》)来表述追求真相或有与无之关系,或是冯内古特发明《时震》来预演时间的分叉等,世间以小说而入悖谬思想、反抗现实之作家不计其数,皆因他们深谙“世界只能倒着去理解,顺着去经历”的道理吧。当然,作家都是狭隘的。而这共同的狭隘与创造形式,又构成了普遍的写作景观。整个文艺都只是真实世界的棱镜而已,自有其无用之用。好的文学从不能真正批判具象的历史,只能总结个别的人性。这有些像18世纪英哲曼德维尔(BernardMandeville)用《蜜蜂的寓言》表达过的那个著名悖论,即:私人的恶德,公共的利益。作为私人产物的文学即是如此。每个作家都在追求自己最私人化的隐喻、恶、虚荣、伪善、色情、语言、叛逆与想象力,以及作品出版后带来的名利。而且大多数时候,为了编撰一种奇异的幻境和危险的思辨,还不得不用解构与叙事去完成纳博科夫所谓的“欺骗性”,以便增加阅读推动,争夺更多的思想高地,反抗生活的平庸。作家与作家之间虽然无关,但他们的全部文学,又共同铸造起了人类精神的集体大势,扩展了人性的变化领域和反逻辑的疆土。文学是我们存在的反相。唯有这反相能无限接近世界的真相。用无来判断有,用假来探索真,这恐怕是一切史学、法学、社会经济学、植物学与动物学的原理,可能最终也会是心学的原理。辛劳的蜜蜂们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完成了蜂房世界的主观繁荣,就像无用的“山木”与有用的“鸣雁”,也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得以个体幸存。故曼德维尔的寓言与庄子的寓言也并不矛盾。
写作有时也是一种集体(个体)无意识。花二三日写或读一篇小说,与花去一生来阅尽世间事,皆如入漆黑的迷宫。无论时长,总是要等到结束之后,才明白它们似乎是早已被设定好了的。写作之人只不过是被一种莫名的巨大激情,从背后推动着,然后不知不觉地去做了一件本来与自己无关的“私事”。当然,一本书,尤其小说,一旦独立出去,最终也不会结束于这件“私事”。写作最终还会被无限的读者化为一种对“公理”的探索。如按梁启超先生1902年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所言,小说在中国甚至有着比18世纪法国启蒙哲学之于欧洲思想与生活更重要的性质,远超过文学的边界。所谓“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云云。当然,小说从“私事”而发展变为“公理”是一个漫长而又无法回避的过程,而且20世纪以后,这势头已渐渐处于颓势。这一点,无论西方文学还是中国当代都是如此。但追忆过去,小说对世界之改变,的确曾远过于今日任何媒介,包括杂志、电影、电视甚至网络。小说曾算是唯一堪称与人间社会新思潮、革命、骚乱与历史剧变同步的艺术,是从精英到普罗大众皆为之人心激变的文学。这从18、19世纪的西方到冷战前后的欧洲、印度或日本等国的文学史都能看出。中国近现代也类似,如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阿英《晚清小说史》、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其中关于民国小说与革命的梳理)、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或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与夏济安《黑暗的闸门》等书中,小说的社会作用都被当作核心问题来谈,而作家个人的精神与趣味倒放在其次了。但写小说之人最初都是不自觉的,甚至只是率性而为的。一个好的小说家,其实并不在乎其作品未来会有什么社会意义。私事或公理,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写作只是为了用语言的胜利代替生活的失败,希望能移形换影,从而拯救自己在面对存在与虚无时的焦虑。仅此而已。尤其在今天,再好的小说似乎都已边缘化。写小说之人倒是可以更放松了,不以任何外界的意义束缚自己的叙述。或许这才是文学的本义,是小说之真色界,语言之观自在。也未可知。
本书收入的几十篇短札,也多是急就章,写了诸如轻功、花关索、大异密、父子、沙皇、鼻祖、飞头蛮、心猿、妖怪、逃犯、被往事之罪困扰的人或唐代诗人等,有些并无主人公的名字,只是想记录一些癖性与观念,一些只能转换为幽闲消遣的悲怆记忆。好在这些小说大都是继《鹅笼记》之后一年多来所制之新簋。说是节外生枝也罢,说是个人实验也行。我的目的就是要尽量接近虚构的究竟顶。因中国古代小说曾被叫作稗官野史,但我历来不太相信一切“历史”。清儒章学诚言“六经皆史”,但究竟什么叫历史?谁来判定真伪?写历史的人自己都不一定见过历史,靠的往往不是事实,而是当时当地之观念。文史哲也不分家。我是愿意把诸子百家、二十四史、古诗或十三经也都当作小说或志怪来读的。我相信贾宝玉之戏言有理:“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在我眼中,即便整个“四部”都可以入“说部”,是一系列被各种意识分类管理后的“观念小说”而已。况且,若按《汉书·艺文志》的“诸子十家者流”之排列,小说家恰在第十家,据说“君子弗为也”。可前面那些最重要的儒道墨法等九家之学,随着近代西学东渐与帝制传统的解体,具成“干尸”。即便想加个“新”字,也是勉为其难。唯有小说家,因本来即虚构之学,故反而能千古不易,并直接转换成了现代性与世界性。这也是汉语积累的元气与幸事。毫无疑问,为了接续这元气,我的确期望自己的写作能在过去的思维冲锋与观想折叠中,再次升级,甚至摆脱一切小说传统,达到某种无序的意外(如本书最后的那篇《十翼》)。虽其中也有取自古籍的演绎故事,刁钻修辞,但说到底,一切小说都是可以横空出世的、毫无背景的残酷虚构,彻底的无。书斋坐驰,神思日行八万里,不与任何旁人相勾连。写作可以是完全“无意义的表达”。只是近现代以来,从徐振亚、喻血轮、鲁迅、郁达夫、蒋光慈、施蛰存、李劼人、废名、汪曾祺乃至刘以鬯等那几代小说家尚未有机会去做,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汉语小说之实验也始终未抵达“无意义”之究竟吧。当然,我也许写得仍很不够,或者实验已失败,且待未来再看吧。忽然想起张爱玲早期就写过一篇短札《散戏》,讲女子南宫婳,在观戏返家途中,一会看看月亮,一会想想婚姻,心绪飘浮若旧上海街头的一位最渺小的尤利西斯。最终,当她在一个玻璃窗前站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前走,很有点掉眼泪的意思,可是已经到家了”。此篇笔墨东摇西照,纷纭凌乱,似并无任何实质性内容。过去我读时,完全不理解作者到底想说什么。可后来每念及此作,却又常叹其敏感之奇绝了得。因“南宫婳的好处就在这里——她能够说上许多毫无意义的话而等于没有开口”。从文本气息而言,我的作品当然完全与张派无关。我本是个野蛮人。我最认同的写作是直觉、猛志与对规律的否定。但这本书中的短札小说,大多也是想在激荡的思绪中找到能冲决一切的某种“无意义”吧。这“无意义”是古代志怪寓言赋予我的血统,也有晚清与民国文学,乃至整个西方近现代文学云集到我身上的脾气。血统也许并不高贵,脾气也的确不好,权且集中在此作一番聋哑语、文字瘴而已。过去写《懒慢抄》时,似也有此意。至于谁在我的书中还看到了什么“真相”或暗示,我虽不会反对,但终究是不太重要的事。
长话短说:书名“恶魔师”,本义可在文中参阅,此不赘言。当然,若用“十魔军”“心猿”或“摸骨”也可以,皆是取自其中一篇之名。整理此书时,正逢春瘟肆虐,各种疾苦消息每日频传,昏天黑地。远望世间,真状若“潭中有号泣声”,却又无法说出到底是何物,只能心照不宣,并令人对庚子年的深渊望而生畏。惭愧的是吾辈懵懂于科学,无补于现世,只能足不逾户,面壁思过,唯愿山河无恙,车书万里,人与岁月雁行。在此心乱如麻的禁闭时期,作了这些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还望读者诸君体谅吧。是以为序。
(摘自《恶魔师》,杨典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