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创作者从团队退回到个人,他与世界的关系,与真实的关系,与观众的关系,与摄影机的关系,与时间线的关系,也就随之改变。在一个纪录片团队里,世界的形状就是世界的形状,是可以得到还原的,但对于一个影像写作者来说,世界的形状只能是眼睛的形状,它的本来形状只是一个神话。在旧电影体制下,除了戈达尔,奥逊·威尔斯和罗西里尼的一些作品的局部也十分接近影像写作。原因就是,他们更多地是以个人方式而不是导演方式来面对世界及其影像创造。
罗西里尼没有提出“电影书写”,但罗西里尼比布列松更接近“电影书写”。在《德意志零年》中(再次引用我自己说过的),“一个孩子在废墟中行走,摄影机在一侧不近不远耐心相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与孩子之间的呼吸关系,严肃专注又即兴自由。这样的影像运动,是个人写作的开始。你接近这个事物,就是个人情绪的某个触点,一个为影像摄取生命的契机。你感觉一个机器的存在,一个人的存在,一个触点的存在。”
技术总是中性的,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它一方面在提高工业壁垒,一方面也在奋力大众化。作为创作者,我既不回避技术,也不迎合技术。当我放弃一切辅助设备(我甚至不用录音器,直接用了音质极差的“无敌兔”原声),独自手握一台高清相机在我父亲身边划动的时候。这便是一个与时代现实有关的事实,一个面向个人呼吸的高清事实。一切个人语言的变革都有赖于我们与我们面对的事实的合作,包括我们手中的机器和它对面的拍摄物,也包括我们身体内部的诸多事实,这面与对面。《你好,元点》我只拍了四天半,而且认为“足矣”,因为那就是我的个人事实(我已在该片展览前的“自述”中表述了这一点)。
关于写作的基本信条,关于我对真实的理解,我现在依然持2011年创作《你好,元点》时的观点,但是,我的创作事实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你好,元点》的创作,让我看到了重写《人类学》的新维度:我需要在关于北京的书中给主人公的家乡以一个他乡的角色,并在体量和质量上可以与北京相应。主人公不停地滑行于家乡与他乡之间,常常无法分辨哪边是家乡哪边是故乡;我需要让他来组织家乡与故乡间的互相凝望及相应的视线反射,不论它们会带来多少语言、思想与情感的错乱、眩晕或眩光,它们都是他所面对的诸多事实中的事实基点,并深植于他的每一思每一言每一行,守护同时更新他的自我组织。在这意义上,家乡不再是他唯一的事实基点,甚至也不再是事实的唯一起始点,它很重要,但只是作为多重的、嬗变的、移动的事实基点之一。他在何时何处张望他处,这何时何处就是他凝望的他处的元点。
《人类学》的写作和出版,又反过来促使我重新修改《你好,元点》,要修改的不是其主题,而是其作为穿梭的目光与目光的编织法。因而,不是文学进入了影像或是将影像文学化,而是作为行动的文学写作进入了作为行动的影像写作,就像当初,作为行动的影像写作进入了作为行动的文学写作。这一反馈给我的启示是:两种写作就作为个体行动而言是同一种写作,它们就像家乡与他乡那样互相凝望,彼此反射。
在后期处理过程中,“元点”又自行衍生出新的含义。我当时考虑把之前做的一些作品局部剪到新的《你好,元点》中去,就把“无敌兔”架到我身后,拍我对着电脑在时间线上来回拖动鼠标、敲击空格键看这些作品,其中包括《光体1》。当我把这些新拍下的素材也放到时间线上看的时候,我感受到了画面里的显示屏中的《光体1》散发出的全新魅力,在某些段落,画面里显示器中的《光体1》比《光体1》本身更富于魅力。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持摄影机的人》《电影史》以及《赝品》,它们涉及的关于看与再看的问题。尽管我很早就了解这些前辈的工作,也在一些场合跟人谈到看与再看,而在《人类学》的漫长创作中,我也将作为作品的《人类学》的生成,与这部作品里面的人物尤其主人公的自我生成,以及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创造行动的语言进程,做成互相反射并彼此印证的多重“元事实”结构。《人类学》展示了双重观看中自我的溃散以及语言对此的反动,一个从元音中的元音“啊”开始的关于凝合与创造的故事,关于《人类学》描述的世界,也关于《人类学》自身。但只有当我真正开始观看“自己在观看”的画面的时候,这些事实才突然间变得鲜明。它彻底改变了我的新版《你好,元点》的语言方式与创作格局,它的英文标题也从原来的“Hello original”改成了现在的“Hello Metapoint”。“元点”不再是“源头”,而成了“起始点的回溯点”。《人类学》的故事又反刍一遍:你在何时何地回溯某个起始点,你的回溯之地就是那个起始点的“元点”,它是多重的,嬗变的,移动的,一如我们的自我。这一想法并不是通过借鉴前辈的作品或梳理相关理论获得,而是从我个人的影像写作与文学写作实践中自然产生,是以最真切可感的方式,而不是抽象生硬的方式进入我的创作。
(摘自《黑暗中的光体》,康赫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