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本质是黑暗,光明是外在的,光明加在黑暗上,世界就亮了。当晨光印进灰扑扑的窗玻璃,猫的笼子渐渐从黑暗里浮现出来。一起浮现的,还有屋里的陈设和偃卧床上的老宋。老宋两眼昏花,透进房间的光线也尚微弱,并不能看清周围的每一样东西。他只看到黑夜在缓缓褪色,被它掩藏的物体逐渐露出了形状。但他知道“猫”的笼子还是空的,里头只有一小段充当诱饵的香肠——他侧耳倾听了一夜,并没听到老鼠入笼的声音。
又是一个失败的夜晚,为“猫”复仇的计划也只能继续拖延下去。老宋略有一点沮丧。更多的是感慨:老鼠越来越难捕捉了。在十多年前,老鼠还是令人头疼的东西,每天晚上都在梁上蹿跳,在浮棚上厮打,相互追逐着越床而过,甚至在人并未睡着的时候爬上人的脸。老鼠药、捕鼠器、粘鼠纸全都用过,鼠辈依旧族丁旺盛。强大的繁殖能力使它们藐视任何恶意的屠戮。不知从何时起,它们突然稀少下去,曾经孜孜不倦的啃噬声也日渐消息,并最终归于阒寂。据入赘乡村的儿子说,乡下的老鼠也已不多,仅存的一些,也变成了指头大小。儿子怀疑是种的粮食有问题,老鼠换代快,一年至少四五代,所以很快就表现出来了。他断定人类早晚也会有这一天。但他并不忧虑,因为这是未来的事,在他有生之年不可能出现。况且要完蛋大家都完蛋,没什么好委屈,也就没什么好嚷嚷。街坊老谢有其他解释。他说现在房子都造得太结实,又是钢筋又是水泥,老鼠钻不进去,所以就看不见了。
儿子是集镇上卖汤圆的,不是电视里的科学家,他讲科学,听听也就算了。至于老谢的观点,老宋更是直接否定。老宋的房子还是那座老瓦房,墙壁和地面也如旧,并没有经过特别处理,他家的老鼠还是日复一日少下去。所以,跟住宅有什么关系呢?他认为老谢这么说,用意不在解释问题,而是拐弯抹角挖苦他的房子太破。在原先,老城区一大片一大片都是瓦房,后来逐渐都翻盖成平房,还有拆掉老房盖洋楼的,比如老谢家。老谢和老宋都住在准提庵街,家门隔街相对。街里原有一座准提庵,故名,“文革”时庵被拆除,名称则留用至今。准提庵街其实不算街,太窄,只能算巷,在北方叫胡同,中原叫“拐儿”,或者“过道儿”。老谢家八十年代改建平房,千禧年又翻成两层小楼,2010年在楼顶又加了一层。他家每次翻盖房子,老宋就在街对面袖手旁观——其实是监督,他担心谢家侵占道路,导致街道在此收缩,对自家就是一种挤压。另外,对面把建筑材料都堆放在街里,过往车辆只能靠着这边走,他担心会撞上自家院墙和大门。在监督的同时,他也亲眼目睹了谢家房子造得有多结实。因此,当老谢舒服地躺在他家门楼下的竹椅上,隔条街向老宋发表如上见解,老宋抬头看看对面的洋楼,再环视周边高高低低的楼房和平房,然后勾回头看看身后快要锈透的铁皮院门,以及门后老瓦松动的破房子,很自然地将老谢的话当成了对自己的嘲讽。但他并不生气。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了,还有什么看不开呢?
你要老鼠干吗?老谢在那边问。
逮猫。
逮猫干吗?
老宋不答。老谢从竹椅上抬起头。咹?老宋假装没听见,提起小凳回自家院子。他没法告诉老谢逮猫是为了弄死,因为他忽然想起老谢家也有一只花猫。老宋的睡眠随着年纪增长而日趋脆薄,先是像玻璃,然后像春冰,到现在则成了肥皂泡,针尖大小的响动,就足以使其破碎。近几日天气和暖,有几只猫因时发情,每到晚上,就聚集到老宋家嗷叫求偶。老宋家除了老瓦房,还有一间当厨房的小棚屋、一个顶上垛着废木板的厕所、一棵正在开花的老槐树,以及一条粉化严重的低矮院墙,非常适合小动物追逐奔跑,所以猫们喜欢来这里解决它们的爱恨情仇。凄厉的嚎叫和激烈厮打连明彻夜,老宋以棉塞耳而无用,意欲驱逐而不能,只能站到院子当中号叫:
谁家的猫,自己拴起来啊,再跑这儿叫,我可要打死了!
然而没用。猫们依旧将这里当作欢场,肆无忌惮地毁掉了老宋的睡眠。老宋决定报复。他在馒头里下药,丢到房顶、棚顶和院子当中的地面上。猫不吃。改在蛋糕里下药,还不吃。发狠买来几根火腿肠,竟然依旧不吃。好像那些小畜生已经洞察他的用心,不肯上当。也或者是它们伙食太好,根本看不上这些东西。驱赶和投毒都不行,老宋决定以计智取。猫最喜欢什么?老鼠。那就捉个老鼠当诱饵,设置机关捕杀之吧。
老宋用铁条做骨架,绕以细铁丝,做成一只笼子,然后又设计了一个弹簧门,老鼠爬进去触动机关,弹簧门即自动关闭,将老鼠囚禁其中。得要活的,死老鼠不够新鲜,他担心吸引不了那些专注于交配的猫。他将剩余的火腿肠投进去,把笼子放置到屋角。那儿有个洞穴,在往年老鼠经常由此出入。他听着猫叫等候一夜,第二天提笼观察,什么也没有。第二夜也没有,第三、第四夜亦然。一连等了七天,火腿肠干成了硬疙瘩,仍然没有老鼠光顾。他开始怀念那些小东西。它们的确很烦人,偷粮食啃桌柜,得空就跑出来搞破坏,但有它们窜来跳去,屋子倒有了生气,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老宋往前回想,在有老鼠的年月,他好像还没怎么失眠过,最多是睡得晚一点,醒得早一点,毕竟老年人没那么多瞌睡。
如果再往前回忆,老宋会想起来他其实是个贪睡的人。儿女和老婆都在的时候,他每晚做完该做的事,往床上一挺,即刻齁齁睡去。后来老婆因病往生,空床独卧,老宋开始有点睡不大牢。等到儿女一赘一嫁,相继离去,再没人跟他聒噪,他的睡眠却学起了女儿单位的工资,越来越不能保证及时和足量。女儿嫁到城南,离得相对近,每周会来看看老宋,带些吃的用的。后来下岗了,自顾不暇,就来得少了,有时候终年见不到几次面。但比之儿子,依旧要好很多。儿子先天跛脚,走路左低右高,人送绰号“地不平”。受累于残疾和家中经济条件,加上本身也没文化没工作,直到三十七岁还是一条光棍,最终还是托姐姐福,由她婆家一个远亲帮忙撮合,才在三十八岁生日之前喜结姻缘,远走四十多里,到某乡镇一个中年寡妇家做了倒插门。从此后一个大唐,一个西天,父子俩要见上一面,比取一回经还难。难不在于交通,在于两人的状态:老子认为,正确的父子关系应该是儿子主动来探望,而不是主动去探望儿子;至于儿子,却总是没时间,不方便,下月吧,再等等。家里遂陷入冷清。他们的院子很窄小,两个人走对过,都得像峡谷里会车,一不小心就会发生碰撞,此时却显得空旷无比,能容得下一万只猫交配和厮打。瓦房是硬山顶面南三间格局,老宋住东屋,女儿住西屋,儿子没地方,就在堂屋支了张床板。未出赘时,儿子每天晚上都发牢骚,街道里一般大的这个结婚了,那个生娃了,说来说去,就数他最狼狈最委屈。姐姐被吵得没法睡,隔堵墙喝令他闭嘴。他反叫姐姐闭嘴。然后姐弟俩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你闭嘴你闭嘴,直到老宋忍无可忍,在东屋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老瓦房里这才安静下来,只剩下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到现在,没人吵闹了,曾经深感逼仄的房子空虚涨大,老宋偶尔在另外两个房间里待一会儿,老是想到隆冬天月亮上的广寒宫。有时候,他会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覆盖院子的老槐树发呆。风一阵一阵刮过来,槐树叶子哗哗碎响,像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若是秋天,树叶因时枯萎,加以烈风,一夜之间凋零殆尽,就像人掉光头发,突然间就衰老了。老宋不喜欢秋冬天,萧瑟寒冷,太难挨。尤其不喜欢秋冬的夜晚,仿佛全世界都掉进了冰窖里,全世界的孤独都浓缩了压过来。他被孤独逼迫得心慌气短,不能成眠。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不再讨厌老鼠。他害怕寂静,需要有点声音,就像小孩子怕黑,需要点上一盏灯。房间里有声音,就说明有东西与自己同在,而且这东西是活物,与自己同属一个世界,好歹也是个伴。他经常想起他爹讲过的故事。他爹曾经在某深山看林场,偌大山头只有他一人,每到晚上万籁俱寂,满山幢幢乱影,仿佛不是人间。山林里有狼出没,每当月光皎然,就会嗥嗥而鸣。这时候,他爹就躲在木屋里侧耳倾听,就像倾听亲朋好友的呼唤。他爹说,有狼叫的夜晚,是他最安心的时候。老宋听着老鼠搞出来的动静,深刻理解了他爹所遭的罪。只可惜他的儿女们都不理解,所以才会把他丢在这里,长时间不来看一眼而不感到不安。也许他们早晚也会理解吧,到那时候,他们会不会像此时的老宋一样,对自己的父亲充满愧疚呢?想到这里,老宋心头很荒凉,犹如长满荆榛和野草的山丘。
连老鼠的动静也越来越少了。浮棚上渐渐没有了激烈的扑斗,啃噬桌斗和柜脚的咯咯声,也最终消失在浓密的黑暗里。老婆走了,女儿走了,儿子走了,如今连老鼠也不再奉陪,老宋觉得被全世界抛弃了。
真心讲,老宋如此绝望,其实有赌气的情绪,意欲借老鼠的消失,强化被儿女遗弃的不满。他需要老鼠做伴,但他并不喜欢老鼠,正如他需要对面老谢一起喷嗑儿打发时间,但并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所以,老鼠没了,没了就没了吧,他虽感到遗憾,却并不为此心生悲伤。而当他决定惩罚在他房顶和院子里作怪的猫时,想到的第一条妙计,就是弄个老鼠当诱饵——他并不珍视这种贼头贼脑的小东西。
一开始他没想到诱捕一只老鼠会有这么难。他一直认为,像老鼠这样繁殖能力惊人的物种,不可能一下子灭绝,肯定会有若干幸存的,躲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相信他这座已成危房的老建筑里必定还有那么一两只。可是连候七天,竟一无所获。他很失望,在第八天早晨走出家门,搭乘公交车去南关女儿家。他要女儿帮他捉一只老鼠。女儿在南关桥头开了家缝纫店,每日踏着已经过时的老式缝纫机翻补衣裳。她锁着裤边听了爸爸的要求,一时哭笑不得。
我往哪儿给你弄个老鼠去?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对她爸说,猫叫春也就几天,马上入夏了,它们自己就走了,别折腾了。
老宋板起脸。你们倒是睡得好,一大家子住一起,再没那么踏实。你知道我是咋熬的?
你睡不着我也没办法呀。女儿说,买点安眠药吧,睡前吃两片,就睡着了。
睡不着吃安眠药,好比肚子饿了吃大烟膏,在老宋看来纯粹是瞎主意。他负气而去,咚咚咚跑到车站,花钱买票去乡下找儿子。这是儿子入赘以来老宋第二次登门。儿子刚好从集市上卖汤圆归来,看到老爹很意外。当他听老宋讲明来意,更加意外。
你就为这个?儿子瞪着老宋。
不行吗?
行啊行啊。儿子说,我还以为你是来看你孙子的。我就有点纳闷,你不想我这个儿子,也不想孙子?
你想过你爹吗?老宋脸上乌云密布,声音嗡隆隆像打雷。
儿子语塞。
孙子!嗬!老宋继续说,到底是我孙子,还是我外孙?
儿子本来要给他倒茶,听到这句话,又把茶瓶软木塞扣上了。给你十块钱,你买张车票回去吧。儿子从纸盒里抽出一张十元纸币递过去。以后别来了。
(摘自《此事无关风与月》,李清源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