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凤凰书评

睡眠与生命

□章 燕

1821年2月23日夜,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开始了他永恒的睡眠,尽管他25岁的青春年华定格于此,但他的生命却以另一种形式与我们相伴,不曾离别。在济慈逝世200周年之际,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章燕从诗人与睡眠相关的诗歌作品出发,结合画家约瑟夫·塞汶的济慈画作,引领我们触摸诗人丰富而驳杂的精神内核。 《济慈》约瑟夫·塞汶作(Joseph Severn,1821),现藏于英国国家肖像美术馆

2020年12月,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为纪念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逝世200周年,拍卖了一幅济慈的画像和他的一具遗容面模。画的创作者是济慈的生前好友、画家约瑟夫·塞汶(Joseph Severn, 1793-1879)。画中的济慈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臂撑在另一把靠背椅的椅背上,手掌撑着略微低下的头,另一只手放在膝头的书籍上。画面色彩艳丽,窗外蓝天白云,绿树成荫,飘逸的窗帘和诗人金黄色的头发相互呼应,微微张开的眼睛仿佛将目光投入寂静的空茫,整个画作散发出一股浪漫的气息。然而,这幅创作于1834年的画作并非塞汶创作的相关题材的首幅画作,与塞汶在诗人离世之后不久所创作的同一题材的画作在气质和格调方面颇为不同,而那幅创作于1821年济慈辞世之后不久的画作,整个画面的色调相对来说较为柔和幽暗,衬托出更为平和宁静的气氛,准确地传达出济慈的精神气质。

1820年秋,济慈的肺病日益加重,医生建议他去往意大利南方温暖的地域治疗,以期他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当年9月,济慈登上前往那不勒斯的船只到罗马养病,陪同他一同前去的正是他的好友画家塞汶。济慈居住在罗马的几个月里,塞汶倾尽全力照看病重的济慈,与诗人共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1821年1月,济慈的身体每况愈下,此时的诗人日夜被恶魔般的疾病和临近的死亡恐惧所侵扰,时刻经受着痛苦的折磨。这生命的磨难时常扰乱画家的心,令他深感不安,而只有在诗人睡着之后,慢慢进入了梦境,那个往日里沉静、温和而睿智的诗心才会回到他那清癯而瘦削的体内。就在济慈临终前的某日,塞汶趁诗人熟睡之时画了一幅沉睡中的诗人肖像。那是一幅构图简约、色彩清淡的水彩肖像。诗人的头微斜地靠在枕上,略显散乱的头发随意搭在他憔悴而清瘦的面庞,那曾经唱出诗人心灵中永恒之美的双唇此刻轻轻地聚拢在一起,那曾经洞察世间的斑斓色彩、望穿人间冷暖的双眼温和地紧闭,生命仿佛融进了夜里的寂静,将人们带入了宁谧的永恒。然而,对于济慈来说,沉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仿佛心在聆听彼岸的召唤,一步步走向超然的悟。1821年2月23日夜,浪漫主义诗人济慈开始了他永恒的睡眠,他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与我们相伴,不曾离别。

济慈的病中经历和长眠强烈地撞击着塞汶的心。不久,他便开始凭记忆创作济慈的画像,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说:“济慈离世后,那印象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如此强烈的伤痛,我要在这幅遗作中努力唤起最为愉快的记忆。”那是1819年5月中的一天,他去拜访济慈,诗人当时住在朋友查尔斯·布朗坐落在伦敦汉普斯特德的住所。塞汶轻轻走进济慈的房间,只见他此刻正在房间中低头读书,并未意识到友人的到来。那身体的姿态,双手摆放的姿势,屋内的环境一如前述的1834年的画作,而色调和气氛却与那幅画作有所不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幅画作中诗人的眼睛低垂,仿佛他正凝神于膝头翻开的书籍;也许,诗人正将眼睛轻轻地闭拢起来,沉浸于他独自的想象的世界中。那神情、那仪态仿佛他沉入了寂静的酣眠,正由另一个世界的精灵带入永恒的旷世之美。画家感动于眼前的诗人这凝神的景象,感到了心灵在这沉静的幻景中获得的愉悦。他将这愉悦定格在这幅朴素而又贴合诗人精神内核的精美画作之中。

好似上天在冥冥中有所感知,塞汶来访的当天,济慈恰巧创作了他不朽的《夜莺颂》。这是他六大颂诗中最广为人们称颂的一首。在诗中,诗人表达了他对远离纷扰的尘世,追随夜莺的歌声,去往幻美他乡的渴望。诗一开篇诗人就在欢乐和痛苦的交叠中坠入忘川,仿佛在睡梦中追随夜莺去聆听悠扬的音乐,去啜饮甜蜜的佳酿,去吸吮幽冥的林中那阵阵暗香。此时的诗人远离了现实中的悲苦,登上了澄明的天宇,穿越古今,跨越生死,于梦幻中飞往一个永恒的所在,一个灵魂的永久栖息地。可以看到,诗人对永恒幻美的追寻总是与睡眠、与梦幻相生相伴,那至高的欢乐甚至与死亡融合为一,而醒来,现实的一切皆为苦痛和磨难。当夜莺的歌声渐渐远去,失落在深深的密林幽谷之时,诗人不禁对这幻美之旅发出疑问:“这是幻象?还是醒时的梦寐?/音乐远去了:——我醒着,还是在酣眠?”在诗人看来,对美的追寻和向往,对生命的真实体悟和感受往往与沉醉和酣眠相连,而现实中的此在渐渐隐去,留给诗人的是心灵的醒来、想象的跃动和悟性的萌发,那是一个善与美的世界,跨越了生死和有限的时空。

济慈的一生创作了多首与睡眠相关的诗作,他的诗中时常流露出与酣眠的亲近、对沉睡的渴望,仿佛那是他的灵魂接近永恒的至善至美的路径。1818年晚秋,他创作了《睡着了,睡一会儿吧》,呼唤“天国的福祉降临你的眼睛,/让我的呼吸融入那幸福的空气——”在诗人的心中,睡着了,进入了沉静的梦境,而此时正有那天国的福祉降临于合拢的明眸。1819年4月,就在济慈创作《夜莺颂》之前不久,他创作了十四行诗《致睡眠》:

哦,安静的午夜里温柔的送香者!

你用细心而慈祥的手指合上

喜爱朦胧的眼睛,遮住光色,

让眼睛荫蔽在神圣的遗忘之乡;

酣甜的睡眠呵!如果你乐意,就请在

你歌赞的中途,合上我甘愿的两眼,

要不就等到“阿们”之后,你来

把罂粟催眠的好意洒到我床边;

然后请救我,否则逝去的日光

会照到我枕上,引起一串串悲哀;

诗人将睡眠称作午夜里温柔的送香者,其原意指以香膏药物涂抹尸体而使之不朽的人,而这里,诗人认为,睡眠正以另一种形式使看似无生命的身体成为不朽,它细心地合上双眼,在幽暗而静谧的朦胧里,眼睛受神圣的遗忘之乡的荫蔽,获得了至高的幸福。

1816年,济慈在他早期的重要长诗《睡与诗》中表达了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诗歌创作的决心,也探讨了睡眠与诗歌创作的关系。此处的睡眠仿佛诗人灵魂中的一种未醒的状态,然而,正是这未醒的情致带给他诗的幻想,将他领进神话中的仙境,让他去感悟自然中的美景,去体验世间的悲欢,人生的苦难。诗人在开篇的诗行中就提出这样的疑问:世间有什么能更令人怡悦,更使人安详,更富于想象?接着,他答道:

只有你,睡眠!合拢眼睑的纤手!

低唱着温柔的催眠谣曲的歌喉!

绕着惬意的枕头轻翔的翅膀!

用罂粟和垂柳编织花冠的巧匠!

你呵,悄悄地把美人的头发弄乱!

你愉快地谛听晨光的赐福,祝愿

你有幸开启千万双欢乐的眼睛,

让灵活的明眸迎视旭日的东升!

这样的睡眠恰如精灵一般赋予诗歌以灵感、以荣耀,它用高贵、奇异、庄严和美丽将诗歌装点,是诗歌灵感永不枯竭的源泉。诗人在这里将睡眠与诗融合在一起,这并非教诗人远离现实,逃避苦难,沉溺于幻想,而是以一种诗的感性与理性的清醒对峙。睡眠是一种朦胧的未醒状态,它不用理性的思,而是用感性的悟去接近世间万物,去理解人性,去融入生活。这未醒的状态能够让崇高的想象自由地腾飞,直达天宇,扫除一切束缚和教条,赋予人以同情,使人与万物契合,与自然同一。而只有这样的诗才能让他去“追寻更崇高的生活,去发现人类心灵/深处的痛苦和撞击”。

可以说,济慈所赞颂的睡眠蕴含着诗的清醒、心灵的清醒和想象的腾跃,他所追寻的睡眠是心灵在更高层面上的悟,是思的未醒之醒。它成就了济慈的诗歌美学,也成为济慈的人生美学。他赞美睡眠,也歌咏睡眠所带来的幸福,更崇尚睡眠中孕育的崇高与永恒。而他以25岁的青春年华将生命定格在不朽的睡眠之中,走向了永恒,与人类同在。

这沉静中的睡、悟与思成就了塞汶这不朽的画作,更成就了济慈伟大的诗篇和人生。

2021-02-24 □章 燕 1 1 文艺报 content58690.html 1 睡眠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