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曾读过雕塑家熊秉明先生的一则日记,他提到罗丹那个有名的雕塑作品《行走的人》时,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残破的躯体,然而每一局部都是壮实的、金属性的,肌肉在拉紧、鼓胀,绝无屈服和妥协。这部作品以其悲壮和浩瀚,可以看作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雕像,甚至让人想到‘天行健’。”
读熊秉明先生的这段话,留给我很深印象的,不是前边对罗丹雕塑的描写,而是后面他将罗丹的雕塑看作音乐和诗。这不是文学家一般修辞中的联想或比喻,而是作为艺术家才具有的通感,方能打通不同类别的文学艺术的脉络,使其如水回环,横竖相通。
在谈到普希金的诗时,我想到柴可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他凭卓越的才能,经常越出诗创作的狭隘范围而进入音乐的无边境界……在他的诗中,在诗的音响序列中,有某种穿透内心深处的东西。这东西就是音乐。”
同样,这不是文学家一般修辞中的联想或比喻,是只有音乐家才能说出的话,才能敏感地感悟到诗与音乐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密切的衔接,便是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之间水天一线的相融相通,更能直抵人的内心深处。
这一直是我神往的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作为作家,需要这样的艺术修养来营养自己。自古以来,中国艺术讲究的也是诗书画一体。单打一,仅仅跟文字较劲,仅仅在自己熟知的生活和文学圈子里徘徊,对于文学写作,尤其对于散文随笔写作,走不远,容易越走越窄,情不自禁又乐此不疲地重复自己。
布罗茨基讲:“通常,缺乏积极的诗歌体验的小说家,都会流于累赘和雕琢。”也可以这样说:缺乏积极的艺术体验的小说家,尤其是散文家,更会流于累赘和雕琢。还可以再加一句:而且,少了些味道。或者,这便是老话所说的,散文,易写难工吧。
感谢作家出版社的编辑赵超先生的青睐,建议我编辑一套四本的散文精选集,将我多年以来写过的篇章分为四卷:音乐卷、读书与怀人卷、生活与感想卷、亲情与友情卷,集中做一次回顾。这自然是对我的鼓励,也正好与我的心思相吻合,可以将这些年来我的人生与艺术相通与交汇的实验与努力,做一次小小的检点与总结。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旧事回头,旧梦重寻,即使难以做到落花流水,蔚为文章,却也是雪泥鸿爪,在那些深深浅浅的印痕中,毕竟有比现实世界更让我心动更有价值更值得向往的世界,让自己在春晚秋深之际的日子里和心里,多一点儿湿润,而不至于苍老皴裂如一块搓脚石。
(摘自《肖复兴散文精选集》,肖复兴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